2012年11月5日 星期一

春蠶到死絲方盡——徐復觀談情說愛


……

春蠶在我生命中另一個永遠不能抹掉的痕跡,是由李義山“春蠶到死絲方盡”的一句詩刻上的。這是十幾歲似懂不懂的時候所喜愛的一句詩,現當遲暮之年,依然常在無端的悵惘中無端的想起;而一想起之後,總是不知從什麽地方吹來一息淒惻的微風,使我的心情得到一兩小時的寂靜。這句《無題》詩,爲什麽對我有這樣一股永恆的魅力呢?我有時也私自嘲笑我是如此的不長進。

春蠶的絲,是從它自己的生命力中化出來的。它的生命力何以不稍停在自己的生命之中,而一定要化成一縷一縷的絲,把它吐出在自己軀殼的外面?而且一直要到把自己的生命力化完吐完為止?這真是一個生命的謎,也是一個生命的悲劇性的迷。李商隱便抓住這樣的生命悲劇性的迷,來象徵他無可奈何的愛情;而愛情的本身,對於任何人,對於任何時代,都是無可奈何的,都是迷的,都是悲劇性的,都是從自己的生命力中化出來隨風飄蕩,不可捉摸而卻又是剪不斷,理還亂,並且一直要把它化完為止的。每個人接觸到這句詩,每個人便接觸到隱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的這一部份的生命力,所以這句詩的魅力,只是每個人生命力的魅力。生命力的魅力無窮,這句詩的魅力,作為這句詩主題的春蠶的魅力,也是不盡。

一般人,容易把“愛”和“愛情”混淆在一起。其實,不僅“感情”不是“愛情”,所以再好的朋友,也只能說彼此有深厚的感情,卻不能說彼此有深厚的愛情。即使是“父子之愛”、“母子之愛”或“偉大的母愛”,若把“愛”字下面加上一個“情”字,便自然感到不很妥當。在這些地方,“愛”和“愛情”的分別是很顯然的。“愛”和“愛情”的混淆,常是來自夫妻的關係。某某夫妻的感情很好,容易誤稱為某某夫妻的“愛情”很好。其實再美滿的夫妻,也只能有“愛”,而絕不能有“愛情”。愛情與夫妻,是勢不兩立的兩種情景。夫妻一開始,愛情便死亡;繼著而來的,只是在“愛情”的屍體上所蛻變而成的一般人所說的“愛”。

愛和愛情的分別在什麽地方呢?“愛”的內容是單純的,情境是明朗的,味道是甜甜的,情意是歡笑的;並且愛是可以清楚的意識得到,而又可以把握得住的。美滿的愛,好似一篇美滿的散文;它的條理、情調,我們可以清清楚楚的說了出來的。“愛情”的內容卻經常是混沌、矛盾的,情境是如在醉中,如在夢裡,曖昧難明。使人有時覺得它是在自己生命之中,有時又覺得它是遠離生命而他去。味道是甜酸苦辣的雜拌,情意是悲歡離合的混合。人永遠不會意識到它;當你意識得到它時,它已經隨風飄去;人永遠想把它抓住,卻又永遠抓不住它,所以只有化出全部的生命力去做無窮的追逐,一直追逐到生命的天涯。因此,沒含有矛盾混亂的不是愛情,沒有甜中帶苦,笑中帶淚的不是愛情;不是如醉如夢,於不知不覺之中,拋擲出自己全部生命力的不是愛情。夫妻們剛剛接完了一個吻,立刻浮上柴米油鹽的問題,這如何可以說是愛情呢?我們原始的生命力,常常被普通所說的理智之光而弱化,而淺薄化了。只靠了愛情,才能把這種浮光掠影的理智,唾棄在一旁,讓原始的生命力和盤托出,以完成它自己。蠶的屍體是用它自己生命力所化出的絲來包裹,這比用其他任何東西來包裹更為莊嚴。人的屍體也應當用它自己生命力所化出的愛情來包裹,這才證明人性的崇高偉大。歌德爲了要表現這一點,所以才寫下一部《少年維特的煩惱》,並且因此而造成少年維特的風潮。其實,十多萬字的小說所要表達,所能表達的並沒有比這“春蠶到死絲方盡”的七個字的詩多出一點什麽。現代人的生命,被機器,被權力慾,燻染得已經僵化了。這些人,只有“撒野”,絕沒有愛情,更不能從原始生命力中流出一滴眼淚。於是春蠶的位置,只好讓人造絲、尼龍等等來代替。而現代人也是不斷的吐絲,但他們是蜘蛛吐絲,吐出來作構陷他人之用。這真是值得對照的。

錄自《徐復觀雜文補編》<春蠶篇>

2012年11月3日 星期六

廣陵散於今絕矣?

竹林七賢,除此七子,尚有諸如呂安一流高士常與其間。然典午以後之傳述,唯見此七子預此流而呂氏不,何耶?此前陳氏寅恪已有文辨析其七者何,然終屬臆測,非鑿鑿確證,姑留為一說。且近世以來,陳氏此說亦已有學人辯駁(如王曉毅)。此塗鴉蓋非辨析七賢之由來,亦非評判陳王之優劣,不過一時興起,隨手繙閱墳籍,眼至廣陵散之由來與去向。由是志此,以備忘錄。《太平廣記》載:
嵇康燈下彈琴,忽有一人,長丈餘,著黑單衣,革帶。康熟視之,乃吹火滅之曰:“恥與魑魅爭光。”嘗行,去路數十里,有亭名月華。投此亭,由來殺人,中散心神蕭散,了無懼意。至一更操琴,先作諸弄。雅聲逸奏,空中稱善。中散撫琴而呼之:“君是何人?”答云:“身是故人,幽沒於此。聞君彈琴,音曲清和,昔所好。故來聽耳。身不幸非理就終,形體殘毀,不宜接見君子。然愛君之琴,要當相見,君勿怪惡之。君可更作數曲。”中散復為撫琴,擊節。曰:“夜已久。何不來也?形骸之間。復何足計?”乃手挈其頭曰:“聞君奏琴。不覺心開神悟。恍若暫生。遂與共論音聲之趣,辭甚清辯。”謂中散曰:“君試以琴見與。乃彈廣陵散。”便從受之。果悉得。中散先所受引,殊不及。與中散誓,不得教人。天明,語中散。“相與雖一遇於今夕,可以遠同千載,於此長絕。”不勝悵然。
裴啟《語林》起始則作“嵇中散夜燈火下彈琴。忽有一人,面甚小,斯須轉大,遂長丈馀”。其面由小轉大,猶歷歷在目,象形之至。

迨後半段,《語林》又曰:
嵇中散夜彈琴。忽有一鬼著械來,歎其手快,曰:“君一弦不調。”中散與琴。調之,聲更清婉。問其名,不對,疑是蔡伯喈。伯喈將亡,亦被桎梏。
伯喈即蔡邕。《太平廣記》所載乃錄自《靈鬼志》。按《靈鬼志》,《隋志》著錄荀氏撰,三卷。今不存。《語林》當出《靈鬼志》前。要之,蔡邕披極刑而夭,《靈鬼志》狀授康曲之鬼形曰“形體殘毀”、“手挈其頭”,與《語林》所記對照,斯可相互發明。又蔡邕乃一代琴手,發明焦尾琴者,後人以其精魂顯靈教授嵇康操弄廣陵散,蓋亦情理之中。

以上明廣陵散由來。後,中散遭棄市,《世說新語·雅量》載其
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絶矣。”
然,《太平御覽》引《世説》,記廣陵散之不絕,曰:
㑹稽賀思令善彈琴。常夜在月中坐,臨風鳴弦,忽有一人,形貌甚偉,著械,有慘色在中庭稱善。便與共語。自云是嵇中散,謂賀云:“卿手下極快,但於古法未備,因授以廣陵散,遂傳之,於今不絶。
按,今《世說》已無此條目,然《語林》乃在《世說》前。觀此段所記,兩者故實雷同,而《語林》之精魂為蔡邕,《世說》則易為嵇中散。想其乃後出而附會爾,以明廣陵散實不絕於世。由是,近人余嘉錫云:
由斯以談,則廣陵散乃古之名曲,彈之者不一其人,非嵇康之所獨得。康死之後,其曲仍流傳不輟,未嘗因康死而便至絕響也。《世說》及《魏志》注所引康別傳,載康臨終之言,蓋康自以為妙絕時人,不同凡響,平生過自珍貴,不肯教人。及將死之時,遂發此歎,以為從此以後,無復能繼己者耳。後人耳食相傳,誤以為能彈此曲者,唯叔夜一人。遂轉相傅會,造此言語,謂其初為古之靈鬼所授,其後為嵇之精魂所傳。信若斯言,則《魏志·王粲傳》注引文章敘錄,應璩以嘉平四年卒,《通鑒》七十八書嵇康以景元三年卒,相去不過十年,正同時之人。璩所謂聽廣陵之清散者,豈康為之鼓撫耶?抑靈鬼先出教之操弄耶?潘岳之死,《通鑒》八十三繫之永康元年,距嵇康害已三十八年,廣陵散當已久絕。而云“流廣陵之名散”,豈康死後數數顯靈耶?讀李善注古有此曲,今並猶存之語,知一切志怪之書,皆非實錄,無稽之談,本不足辯。以欲明《世說》所載,不過康時感歎之言,廣陵散實未嘗絕,故不免辭費如此。其餘一切記載,如謂廣陵散為嵇叔夜所作及袁孝尼所傳者,皆不可信。具詳輔仁學志五卷戴生明揚廣陵散考中,此不復論。
綜合以上,金庸遂將此故實移至《笑傲江湖》 第七章<授譜>:
曲洋向劉正風望了一眼,說道:“我和劉賢弟醉心音律, 以數年之功,創制了一曲 《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后縱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見得又有劉正風,有劉正風,不見得又有曲洋。就算又有曲洋、劉正風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于同時,相遇結交,要兩個既精音律,又精內功之人,志趣相投,修為相若,一同創制此曲,實是千難萬難了。此曲絕響,我和劉賢弟在九泉之下,不免時發浩嘆。”他說到這里,從懷中摸出一本冊子來,說道:“這是《笑傲江湖曲》的琴譜簫譜,請小兄弟念著我二人一番心血,將這琴譜簫譜攜至世上,覓得傳人。” 劉正風道:“這 《笑傲江湖曲》倘能流傳于世,我和曲大 哥死也瞑目了。”
令狐沖躬身從曲洋手中接過曲譜,放入懷中,說道:“二位放心,晚輩自當盡力。” 他先前聽說曲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艱難危險之事,更擔心去辦理此事,只怕要違犯門規,得罪正派中的同道,但在當時情勢之下卻又不便不允,哪知只不過是要他找兩個人來學琴學簫,登時大為寬慰,輕輕吁了口氣。 劉正風道:“令狐賢侄,這曲子不但是我二人畢生心血之所寄,還關聯到一位古人。這《笑傲江湖曲》中間的一大段琴曲,是曲大哥依據晉人嵇康的《廣陵散》而改編的。”曲洋對此事甚是得意,微笑道:“自來相傳,嵇康死后,《廣陵散》從此絕響,你可猜得到我卻又何處得來?”
令狐沖尋思:“音律之道,我一竅不通,何況你二人行事大大的與眾不同,我又怎猜得到。”便道:“尚請前輩賜告。”曲洋笑道:“嵇康這個人,是很有點意思的,史書上說他‘文辭壯麗,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俠’,這性子很對我的脾胃。鍾會當時做大 官,慕名去拜訪他,嵇康自顧自打鐵,不予理會。鍾會討了個沒趣,只得離去。嵇康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鍾會這家伙, 也算得是個聰明才智之士了,就可惜胸襟太小,為了這件事心中生氣,向司馬昭說嵇康的壞話,司馬昭便把嵇康殺了。嵇康臨刑時撫琴一曲,的確很有氣度,但他說‘《廣陵散》從此絕矣’,這句話卻未免把後世之人都看得小了。這曲子又不是他作的。他是西晉時人,此曲就算西晉之後失傳,難道在西晉之前也沒有了嗎?”
令狐沖不解,問道:“西晉之前?”曲洋道:“是啊!我對他這句話挺不服氣,便去發掘西漢、東漢兩朝皇帝和大臣的墳墓,一連掘二十九座古墓,終于在蔡邕的墓中,覓到了《廣陵散》的曲譜。”說罷呵呵大笑,甚是得意。令狐沖心下駭異:“這位前輩為了一首琴曲,竟致去連掘 二十九座古墓。”
此間所記,大抵由前引文獻敷衍而成。唯其中有大誤:嵇康實非晉人,其死乃於晉鼎建立以前。

2012年10月22日 星期一

推薦函

“衝”進老師研究室,乞討推薦函一封……然師其時正說電話,看看我,再瞥向沙發,揮一揮手,示意稍坐。終於,過了十五分鐘,掛了電話,才說:“不好意思,某老師說得比較詳細。”我一聽,就確認電話那頭是哪個老師。看來近期系上煩事特多,“批評國科會事件”的危石多少也在靜湖中蕩起了圈圈波紋。要改變體制,還是鉆體制的漏洞,事在人為,能夠達標才是最要緊的。

老師確然很謙和溫厚。還記得第一學期修老師的課,便深覺他像安西教練。一書在手,便滔滔不絕地理論闡發——真的是純粹的理論闡發。初時我難以接受,大概是因為長期抱持“我欲載之空言不若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的信仰。而今天,則覺得,各學問各精彩,找到與自己生命相應的也就得了,不必以己之長相輕所短。要知,歷來,人文學科的研究,大抵有三脈,一是文字學為首,一是哲學為首,一是史學為首。雖然,理想上是要三合一,而且也惟其如此,合起來一起看一個問題才能更貼近所探討的歷史現象。但是,在分工那麼細緻、資訊那麼爆炸、誘惑那麼頻繁的今天,要達此理想,恐非易事。而且,人只得一個腦一雙手,能做的事實在有限,所以,要全部精通,那是癡人說夢,充其量,也只能盡力旁通吧。當然了,如果只是隨便翻翻看看,塗塗寫寫,三合一也是不無可能,只是得出的結論顯然只是淺薄的拼攏熬羹,在方家眼裡,是不入流的。好玩的是,不管是古還是今,都會看到這麼一種現象:哲學派的人輕視文史學者,謂其瑣細繁雜,沒有思想深度;文史學派的人則會說哲學者只是高屋建瓴,沒有文獻基礎,在同一概念上只曉得反反復複地高來高去。

自上了老師兩個學期的課後,便覺得,哲學理論實在難以與我的生命相應。然而,從此以後,則不會再像第一學期那樣,隨便發出不經思考的狂妄之言,自以為是地攻其不是了,反而多了三分的溫情與七分的敬意。後來有一天,在古舊的過期《鵝湖》看到某香港學者來台探訪唐牟徐時寫下的感念,裡邊提及老師,許之以“剛毅木訥”四字,映進眼裡,頓時拍案!真真是貼切極了!

在研究室裡,問及當代儒學的問題。其中說到,要想讓儒學重新發揚,則必須建立在人權與民主之上,因為這是普世價值。以此為基礎,結合我們東方人的文化特質,試試看是否能有另一條出路。這正是其所謂“新”之故,而不同於帝制時代的“舊”。言談中能看出,老師是由衷相信儒家是有復興的一天的。我想,這也是一種純粹的美吧,如此純粹地相信一件事,並且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躬身篤行,希望流波能夠及於後輩。起碼,在系上,我還沒看到其他老師能夠如此風雨不改地每個星期主持一次讀書會,尤其作為系上政務最繁多的教職人員,就這一點來說,老師是極其用心的。說到勞思光先生的去世,老師不無感慨地說,上個月在中研院見到勞先生,他年紀真的大了。

話題轉到莫言的得獎,原來老師也一直注意相關評論。在老師來看,撇開體制內或體制外的問題,莫言得獎是有助於世界對中文文化的認知的。儘管我們知道,這認知一直以來都只是建立在功利的經濟考量。不過,這很正常,正如我們學西語,一般人誰會去管亞里斯多德、莎士比亞以及聖經?畢竟,倉稟實了才會想到去注意禮節。如果生存和溫飽都成問題,鬼才和你談精神聊文化。無論如何,老師還是樂觀其成——不管是莫言得獎,抑或儒學發揚。

後來,寫好了推薦函,老師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新校看,務求無虞。那時我心裡就想:我不過是個來自番邦的小伙,所求的也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推薦信,那兩學期以後就甚少接觸老師,寫好了就寫好了,卻還如此用心對待,不禁覺得,以前課堂上聽到的理論闡發,確實已經融進老師的生命了,此正所謂“涵養須用敬”吧。

2012年10月19日 星期五

此生如寄 悠悠溜溜 奢汰如石崇 亦感性命之不永 懼凋落之無期 貴如曹丕 念及未立儲以前與一眾荒唐朋友所干的荒唐事蹟 不覺樂往哀來 愴然傷懷 在捷運內靜默呆坐 看著進進出出的人 腦中卻只浮起他的影子 自漢以降 人們大抵深感生命之短暫 萬物有盛衰 孰能得永年 存於一時一地 而不能長時長青 昔時風韻 也已隨歲月之逝而逝 唯待午夜夢回 獨自反芻曾經的曾經 至此 始覺 所謂人生 或許再沒有比時時反顧更動人心魂 千年以前 謝安去 王羲之哭道 寒夜難入夢 獨坐悲良朋 憶昔東山游 信步談玄窮 海上風波起 吟詩耍蛟龍 念此恍如昨 世道已不同 是啊 世道已不同 自先生遙逝 不斷有人問起 倘若先生還活著 將會何如 然而 孫綽嘗嘆 樂與時過 悲亦系之 往復推移 新故相換 今日之跡 明復陳矣 即便先生存活至今 人心依然 不過一支筆杆子 又能有何作為 以為身處黑暗 掙扎求存 苦待真相浮現 冀盼曙光 然而 真相的浮現 卻反而讓人變得更盲了 先生認為 歷史是以極緩的螺旋速運行 螺旋 表示仍在攀升 只是攀升速度慢得叫人失去耐心而已 終究還是抱住某種程度的樂觀與希望 古人說 詩可以群 此緣於情感能夠感通之故 即便遠去久矣 留下的片言 不時透露的狡黠與幽默 好玩與智慧 卻宛然在前 一個人的偉大 無關貢獻 無關成就 僅僅在於 面對誘惑時 曉得放棄

……

年二十,離開家園,別諸弟,憶童年:
日暮舟停老圃家,棘籬繞屋樹交加。
悵然回憶家鄉樂,抱甕何時更養花?

年二六,在異鄉:
夫國民發展,功雖有在於懷古,然其懷也,思理朗然,如鑑明鏡,時時上徵,時時反顧,時時進光明之長途,時時念輝煌之舊有,故其新者日新,而其古亦不死。若不知所以然,漫誇耀以自悅,則長夜之始,即在斯時。

年四一,喊聲遁入真空後,只剩回憶:
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後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並不以為可惜。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己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麼意味呢,而我偏苦於不能全忘卻……

年四四,道出記憶之為體的吊詭,讓原本知曉之事物,隨著年齡的增長,反而變得不知曉:
然而學生是青年,只要不是童養媳或繼母治下出身,大抵涉世不深,覺得萬事都有光明,思想言行,即與此輩正相反。此輩倘能回憶自己的青年時代,本來就可以了解的。然而天下所多的是愚婦人,那裡能想到這些事;始終用了她多年煉就的眼光,觀察一切:見一封信,疑心是情書了;聞一聲笑,以為是懷春了;只要男人來訪,就是情夫;為什麼上公園呢,總該是赴密約。被學生反對,專一運用這種策略的時候不待言,雖在平時,也不免如此

同年,因回憶而生的悲涼,沉默而空虛:
那裡雖然沒有書給我看,卻還有安閒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憶從前,這才覺得大半年來,只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世界上並非沒有為了奮鬥者而開的活路;我也還未忘卻翅子的扇動,雖然比先前已經頹唐得多……。

同年,道出回憶之兩面:
記得有人說過,回憶多的人們是沒出息的了,因為他眷念從前,難望再有勇猛的進取;但也有說回憶是最為可喜的。

年四五,依然因為回憶而生發悔悟:
現在,故鄉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既給我久經逝去的兒時的回憶,而一併也帶著無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罷,——但是,四面又明明是嚴冬,正給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氣。

同年,憶起錄進鬼簿的友朋,深感筆杆子之無力:
夜雨瀟瀟地下著,提起筆,忽而又想到用麻繩做腰帶的困苦的陶煥卿,還夾雜些和《何典》不相干的思想。但序文已經迫近了交卷的時候,只得寫出來,而且還要印上去。我並非將半農比附“亂黨”,——現在的中華民國雖由革命造成,但許多中華民國國民,都仍以那時的革命者為亂黨,是明明白白的,——不過說,在此時,使我回憶從前,念及幾個朋友,並感到自己的依然無力而已。

年四六,即便知道回憶含有自我美化的欺騙成份,卻仍然甘之如飴,點出人性之不可靠以及記憶之吊詭:
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後來,我在久別之後嚐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存留。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同年,只怒放一朝的花,到了傍晚才來撿取枯萎的瓣,除了無聊,還是無聊。然而,人卻還是會覺得……聊勝於無:
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閑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麼離奇,心裡是這麼蕪雜。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中國的做文章有軌範,世事也仍然是螺旋。

同年,一再點出記憶之空空洞洞的不可靠:
但這也許是後來的回憶的感覺,那時其實是還沒有如此分明的。

年五一,歲月未曾光輝,不過覺著好玩,才隨便露了幾手,沒承想,卻從此改變運命。然而,回想起來,終覺無聊:
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一回同一戰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麼變化,並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

臨別以前一個月,以近於玩笑的筆調,說道:
不要做任何關於紀念的事情。忘記我,管自己生活。 ——倘不,那就真是胡塗蟲。

……

而今 有個糊塗蟲 兀自敲打鍵盤 正在紀念著先生……

然而 我們生命的今天乃過去的延續 倘不時時回顧 今天的我即不具意義 老人家短短的幾句話 聽起來字字捶胸 直沉到最深最密的心懷處

……

有位畫家曾作如此形容 先生之為先生 乃因先生天生是個異端 異端 是順逆兩面 左右兩派 甚至在自己的陣營中也不討好 並不肯討好的人 異端是什麽 不是唱反調 不是出偏鋒 不是走極端 而是不苟同 是大慈悲 先生的不苟同 是不管舊朝新政 左右中間 都有不同的說法和立場 而教科書單揀左傾的言論 先生的大慈悲 說白了 就是看不得人殺人 而教科書單說死難的朋友都是大烈士 從對歷届政權從希冀 失望 而絕望 從歡欣 參與 而背棄 就為是個異端 而先生的大誠懇 是能超越不苟同與大慈悲 時常成為自己的異端

2012年10月12日 星期五

言為心使 心受言詮


語言和思想 孰先孰後 先有語言 抑或 先有思想 有思想 方能有語言 抑或 有語言 方能有思想 語言成就思想 抑或 思想建構語言

以空為例 雖則歷來學人 殫精竭力地說空解空釋空 以空為真正的唯一的絕對的本原 超越一切知識經驗和體驗所能觸摸的境界 但是 卻終究落入下義 因為 此輩中人 最後又說 對於這種空的理解和表述 一切語言都不能勝任 而一切語言又常常使思想處於固執的分別之中 妨礙思想直探存在的本原 只是初始而言 為讓檻內人知曉有這麼一種觀念存在 故無奈的必須立名假號為字 然而 高人深知這實在是下義 不能在思想與語言中正面把握 不能迷於字障 不能落於言詮 更不能為心所役 故呼籲人們必須不斷瓦解意識和理智的習慣視角與執著立場 不生眾生想 不生我想 不生彼我想 去我所習以去此疑 如此方能不落入任何限制 處於絕不執著的立錐之地 噢不 連立錐之地也要去掉 達到所謂的無立錐而無不立錐的真如之境 於是歷代解人就不枉為解人了 起碼擔當了橋樑作用 所幸解人也不忌於讓人過河拆橋 得魚棄筌 因此 發展到最後 乾脆不著一字 盡得風流 那些玄妙深微的描述 不過是爲了暫時呈現和領悟所設立的權宜方便的接引之機 真正的不可思議和不可言說 方為終極意義上的空

只是 一個人的思維方式乃環境所塑 無論人如何自覺地要不拘於所習 終究還是難逃所習 如此玄虛幻邈 就不是人間世 人間世只是一闡提 一闡提只是不具信不具善不具進不具念不具戒不具定不具慧 而信善進念戒定慧 卻又是人間世 只是此人間世 有拒絕有對立有偏執有自我有高傲 於是此人間世 亦彼人間世

學佛人好用無常二字 交情無常 生死無常 榮毀無常 愛恨無常 喜樂無常 現象界無常 一切都處在緣起緣滅的過程中 而緣起緣滅永恆存在 故此卻亦為常 當某位先覺者面對流水 發出逝者如斯夫的慨歎時 直到今天 那被慨歎的流水 仍然流行不住 所以 在變動中體現永恆 在相對中體現絕對 因此大般涅槃經就說 雖有諸業 不待作者 隨有至處 無有去者 隨有系縛 無受縛者 隨有涅槃 亦無滅者 我說啊 在這人世間 最吊詭的說法莫過於此 要舉出詭詞的典型 自當舉此

偶繙陳書 陡地蹦出此八字 言為心使 心受言詮 僧肇進一步說 有也無也 心之影響也 言也象也 影響之所攀援也 所謂影響 指的便是內心受到視聽言動的作祟 原來那存於心中說不出道不盡的風流 還是很想奪心門而出 讓世人知曉它們的存在 要做到善不受報 頓悟成佛 簡直就是空托的口號 那說出來的人 也未必真的相信吧 這就是所謂的這邊廂主張寬容那邊廂卻死命損別人牙齦的意思

那麼

得說不 說不得 不得說

到最後 也只能科科

因此 有人說 深究這些刹那頓悟的光景 不亦使得原本的清規戒律 修行方法與理論分析都處在被瓦解的邊緣 也使得教義本身處在被消解的邊緣 如果人們到達絕對的超越的終極的境界 只是自己心靈或意識中的刹那轉換 那麼 宗教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

2012年9月11日 星期二

葡萄酒


傳為西晉張華所作《博物志》,內有一條關於葡萄酒的記載:

西域有葡萄酒,積年不敗,彼俗云:“可十年飲之,醉彌月乃解。”所食愈少,心開愈益,所食愈多,心愈塞,年愈損焉。

葡萄酒之傳入中國,最早可追溯到西漢初期,也就是漢武打通絲綢之路之時。張華這段記載,大抵本於太史公,檢《太史公書·大宛列傳》就能夠明白。至於說喝了葡萄酒要醉上一個月才能酒醒,這許是記錄的人沒真正喝過,道聼塗説,隨便亂記;抑或的確喝過,但因為在當時而言是稀罕物,所以記錄時也就誇大其辭,以顯其尊——古今文人大抵有此通病。

葡萄酒除了“積年不敗”,亦越積香味越醇,所以可以“十年飲之”而味不變質。然而,就“所食愈少,心開愈益,所食愈多,心塞愈損”這一點來看,倒挺符合今天的科學驗證。多年前《紐約時報》曾經列出世界十大健康飲食,葡萄酒就名列其中,說是每晚一杯葡萄酒(是的,只限一杯),對心臟保養頗有助益,因此“所食愈少,心開愈益”。要是喝多了,當然就會損及健康,得不償失。由這一點來看,即便是像“葡萄酒”在今天看來這麼高尚時髦的玩意兒,老祖宗早就有其慧見。

家兄頗好此物,家居專置一“酒窖”來收藏葡萄酒。每次去他家,看他拿出一瓶據他說是品味極高的葡萄酒,要讓我嘗,我就頭疼。因為我只是俗人,舌頭,也只是俗不可耐的俗品俗味。對於好的葡萄酒,除了聽任他的皇帝舌深情渲染之外,我就無法實際體會究竟怎麼個好法。不過,也多得他,起碼讓我在友朋跟前,說起酒經時,能夠一番繪聲繪色,輸陣不輸舌,呵呵。

2012年8月18日 星期六

【轉帖】葛兆光:最是文人不自由

葛兆光:最是文人不自由 
时间:2005年3月31日  

书桌上摆着《陈寅恪诗集》的校样,看了两天,续续断断,全没有先睹为快一气读完的兴奋。并不是陈寅恪的诗不好读,陈流求、陈美延两位女公子费尽心力广为搜罗编年辑成的诗集,比当年出版的《寅恪先生诗存》多出百余首并附有唐存诗,既有史料价值,又有不少可琢磨玩味的意思,可偏偏读不下去。诗集里抑郁的情绪太压迫人,“衰泪已因家国尽,人亡学废更如何”,(86页)我全然没有想到,这个久负盛名的学者心灵深处竟缠绕纠结着这么复杂难解的情结,它不仅笼罩了陈寅恪的心,也浸透了陈寅恪的诗。有人曾说鲁迅是中国最痛苦的文人,那么我想,陈寅恪也许可以称作中国最痛苦的学人。学人比文人更不幸的是,学人的理性使那些痛苦压抑积存在心底而不得宣泄,“玉满贮伤春泪,未肯明流且暗吞”,(94页)于是盘旋纠缠,欲哭无泪,欲语又止,化作了晦涩深奥的诗句,在譬喻、典故、成语包裹了一重又一重的诗句中一滴一滴地向外渗露。不知为什么,读《陈寅恪诗集》时我想到的都是一个意象:“啼血”。 


自由往往是一种感觉,没有自由意识的人虽然没有自由却拥有自由感,自由意识太强的人即使有少许自由也没有自由感。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和朋友聊天时说起的一段近乎绕口令的话,此时想来仍觉不无道理,也适用于陈寅恪的心态。我觉得越是对自由空间需要强烈的人越会感到自由空间太小,“天地一牢笼”就是这个意思。在《吾侪所学关天意》那篇书评里我曾提到,在吴宓心目中,陈寅恪不止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学者,还是一个“深悉中西政治社会之内幕”的卧龙式人物。吴宓的观察没错,读《陈寅恪诗集》时你会顿时发现一个与撰述学术论著的陈寅恪全然不同的陈寅恪,他所想所思,大大超越了学术的畛域。从他今存第一首诗即青年时代所作《庚戌柏林重九作》“兴亡今古郁孤怀,一放悲歌仰天吼”的句子里,从他晚年盲目后所作《答王啸苏君》之三“死生家国休回首,泪与湘江一样流”的句子里,我们都能感受到他心中时时萦绕的有另一种情结。袁世凯当大总统,他写诗讥讽如巴黎选花魁,“花王哪用家天下,占尽残春也自雄”,(6页)张群组阁,他讥讽他妆模作样,“催妆青女羞还却,隔雨红楼冷不禁”,(47页)共产党打过长江,他又写诗嘲讽国民党,“楼台七宝倏成灰,天堑长江安在哉”,“自我失之终可惜,使公至此早皆知”。(51页)他总觉得他对于政局有着他人不及的睿智见解,诗集中两用“读史早知今日事”,(19页)三用“食蛤哪知天下事”,(25页、50页、80页)都隐隐地流露出卧龙式的自负——“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这也难怪,中国士大夫大多有这种自觉或不自觉的从政心理,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其实和李白“仰面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一样,尽管一个含蓄一个狂放一个正二八经一个志得意满,想干预政治这一点上却是半斤八两。“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本来只是一种旧时代实现人生价值的实用手段,可长期积淀却铸成了一个现代学人逃也逃不脱的政治情结,这种情结在国势阽危的时代与爱国热情混融而越发强烈。《诗集》里陈寅恪用陆机作《辩亡论》的典故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欲著《辩亡》还搁笔,众生颠倒向谁陈”,(17页)“《辩亡》欲论何人会,此恨绵绵死未休”,(20页)其实已说尽了他心里的意思。他觉得自己有一肚皮经纶,只是无人领会,仿佛他一辈子并没有把世人敬仰的文字著述当成他的终极理想,而只是当了一种无可奈何的余事。“泪眼已枯心已碎,莫将文字负他生”,当他以十年精力写完那本后人再四击节的《钱柳因缘诗笺证》时,他竟想到了项莲生“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年”的话,全然没有文稿杀青的欢欣和轻松,却长叹“伤哉此语,实为寅恪言之也”。(106页) 


可能是真的,陈寅恪自己并不觉得他是一个寻章摘句的学人而应当是一个经邦纬国至少是一个“坐而论道”的奇才,只不过时代并没给他施展的机缘,所以他只能喟叹“埋名自古是奇才”去做他的书斋学问而无法重圆他祖辈的旧梦,于是他心底平添了三分压抑、两分悲凉。其实仔细想来,这种抱负并没有什么实在的依据,世事险恶时局多难,知识阶层中人有什么本事去抚平这叠岩翻滚的恶浪?我不相信陈寅恪这种受过现代训练的学者不明白政治与学术早已判然两途的事实,我也不相信陈寅恪这种理智的知识分子不明白“坑灰未冷天下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的故典,可他为什么还要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抱负和自寻烦恼的忧郁?是一个历史学家“资治”的职业习惯使他难以忘怀现实,还是先祖未竟的政治思想使他时时想赢回家族的荣光?我实在不知道。不过,这可能不止是陈寅恪一个人。
中国士大夫“修齐治平”的思想理路、欲合“道统”与“政统”为一的伟大理想,以及近代中国多灾多难的情状,使得每一个文人学人都似乎难逃这种从政情结的缠绕。不信请看现代中国历史,谁又能例外?抗战之初那一句名言:“华北之大,已安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其实可以扩大言之:中国之大,近百年几无一张纯粹的书桌。 


但这实在是加在陈寅恪身上的第一重悲剧。他是一个真诚的爱国者,又是一个自视极高的学人,他不能不时时从书斋中伸出头来探望一下他身边的祖国,不能不时时为这万方多难的祖国发出一声叹息,于是他需要太多的自由空间来伸展他的思想和智慧。一间书斋对别人也许绰绰有余但对他就十分局促,可是,时代给他的只是这一间书斋四壁书如果他是个鲁迅式的文人倒也罢了,他可以冲出书斋可以歌可以哭可以用文章为匕首为投枪,纵然没有荆轲的壮举,但也可以用易水萧萧的悲歌宣泄出胸中的郁闷,但他偏偏是一个学者,多年理性的训练使他习惯了理智的生活,于是他只有深深地埋下头去伏案于书斋之中,只是当他写诗的时候,才允许心底的忧郁稍稍渗透出来,而这忧郁和愤懑还被种种典故包裹着掩饰着,于是他的诗中那份悲凉又多了几分哽咽几分苦涩。“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17页)我想,这不自由是不是由于他需要的自由空间太大而惹出来的一种“局促感”呢? 


不幸他只能是一个书斋学者,所幸他还是一个书斋学者。“自分琴书终寂寞,岂期舟楫伴生涯”,
学剑不成,尚能学书,这不是逃避,而是一种人生意义的挪移。尽管陈寅恪并不满足于皓首穷经的学术生涯,时时自嘲为无益之事,但他又知道“文章存佚关兴废”,(71页)在学术论著中也自有精神血脉在。《王观堂先生挽诗序》中他反复申论的“文化”与“精神”,正是他极自负处,他称王国维为“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他自己内心深处肯定也自认为那“文化精神凝聚之人”,而这“文化精神”所依凭以表现者,就是他毕生经营的那些看似深奥专门实则别具怀抱的学术论著。 


在他的诗里,我们能看到他对学术生涯的自讽自嘲,但也能看到他对学术论著的自珍自爱,尽管他“无才可去补苍天”,但他觉得毕竟可以用他的论著存文化精神血脉一线于不坠,所以他对自己的著作始终倾注了极多的心血,尤其是他晚年对自己的命运越发清醒的时候。一九五六年除夕,他写下一首诗,感慨地说道: 

身世盲翁鼓,文章浪子书。无能搜鼠雀,有命注虫鱼。遮眼人空老,蒙头岁又除。那知明日事,蛤蜊笑盘虚。(86页) 

在“有命注虫鱼”的无可奈何中,他把自己的怀抱化成学术论著,一九五七年,他又作诗,写下这样两句:“渡江好影花争艳,填海雄心酒祓愁”,愁什么?愁的正是“不知何日可以刊布也”,因为这论著是他的精神血脉,他处在寂寞之中,除了论著刊布,又能有什么别的形式来显示他的存在?“珍重承天井中水,人间唯此是安流”,(92页)于是一九六二年陶铸和胡乔木到中山大学去看他时,他说的就是这八个字:“盖棺有期,出版无日”,当他不得不用这种暗示性的说法请求要人援手时,我们知道,这论著已是他最后牵肠挂肚的心事了,正是“孙盛阳秋海外传,所南心史井中全。文章存佚关兴废,怀古伤今涕泗涟”。(71页) 


我读过《论再生缘》和《柳如是别传》,也许有人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在生命的最后十余年里倾全力作如此论著,但我明白这里别有他一番情怀。应该说,这两部书尤其是后者,立论上是明显有感情偏颇的,他在柳如是身上倾注了过多的情感以致于未免拔高古人,但他的真实意图是“窥见其孤怀遗恨”、“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笺释梳理中“温旧梦,寄遐思”,所以又不能仅以一部学术论著视之。问题是,他的旧梦太迂曲,他的遐思太幽远,于是不能不采用萦曲折的笔法把它掩藏在深奥繁复的学术形式之中,很少人能耐心卒读这些论著,耐心卒读者又很少有人能领会他的深意,领会他的深意者又很少有人能挺身而出和他一道承传其中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因而他心底升起一阵阵悲凉,悲凉中又不禁愤慨,“白头宫女哈哈笑,眉样如今又入时”,(60页,“白头宫女”又作“白头学究”)对那些趋时者他实在难以按捺心头的怒气,“吃菜共归新教主,种花真负旧时人”(56页),对那些附势者他实在不能掩饰心中的轻蔑。但他依然知音难觅。孤独中只好自嘲自责:“旧学渐荒新不进,自编平话戏儿童”,(40页)“平生所学供埋骨,晚岁为诗欠砍头”。(88页)可是,透过这些自嘲自责的诗句,我们又可以明白,其实他是多么渴望被理解,哪怕是身后的理解!正因为如此,他才一面怨艾“名山金匮非吾事,留得诗篇自纪年”,(101页)一面哀叹“纵有名山藏史稿,传人难遇又如何”,(122页)一面自嘲“千秋有命存残稿,六载无端咏旧题”,(102页)一面满怀期望地感慨“明清痛史新兼旧,好事何人共讨论”。(106页)可惜的是,他只能寂寞,学界中人理解的只能暗暗领会而不能讨论,不能理解而稍具同情心的只能赞誉他“学识渊博”,那些既不理解也不同情的人则认定他是“乾嘉余孽”,一个强烈渴望共鸣的人得到的偏偏是四壁无声,一个极端自信自负的人偏偏得不到一星半点的承认,放眼望去,四野寂静榛莽荒芜,他的平生志向,满腹经纶,竟和声寥寥,这怎能不让他伤心——


一管书生无用笔,旧曾投去又收回。(69页) 


这是加在陈寅恪身上的第二重悲剧,他高估了同时代人的理解能力,也高估了学术论著的感染力量。要知道
人文学科的历史命运就是这样乖蹇,在漫天流行的实用思潮下它很难有多少立足之地,对于急切期望效益的人们来说,人生终极意义的价值是多少?人格修养的用处是什么?文化精神早已抵挡不住实利的进攻,除了那些总以为自己掌握了文化命脉、自由精神的人还总在呼喊灵魂高于一切之外,人们早已用“知识”取代了“智慧”,早已拿精神和灵魂在上帝的当铺里作抵押换回了现世的利益。陈寅恪的学术论著既无巫术的威慑力又无宗教的感召力,它能“维系文化精神于不坠”么?当他满怀希望地等待着人们魂兮归来时,他根本没想到他祭起用于招魂的学术论著早已被举世炫目的实用主义杏黄旗掩没,泥牛入海无消息了。他倾听四周,用他的盲睛细细搜寻,才发现真的只剩下孤独与寂寞。时下流行歌曲唱得好:“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他为什么要那么清醒?既然他明白“闭门寻诗亦多事,不如闭眼送生涯”,(55页)他为什么要期望那么殷切? 


多病与盲目也许是加在陈寅恪身上的第三重悲剧。陈寅恪绝不是一个通脱豁达的人,干政无门倒也无所谓,但闭门著书却是他对人生的最后一点希望。可是,一九四五年他却因视网膜脱落而失明,秋天他到英国求医时尚存一线希望,“眼暗犹思得复明,强扶衰病试飞行”,(42页)可次年治疗无效归国时,他已几近绝望,“远游空负求医意,归死人嗟行路难”,(45页)他其实十分珍惜自己的躯体,因为这躯体不仅是他精神的寓所,也是他撰述寄托文化精神的论著的基础,可是上苍给他的却是多病与盲目。我总觉得他的心灵和他的躯体似乎总是在互相对抗,即所谓“身与心仇”,在他的诗里,“大患分明有此身”这样的诗句曾反复出现,一次是一九四三年写的《癸末春日感赋》,这时也许还只是一种感伤之辞,一次是一九六六年写的《丙午元旦作》,二十三年沧桑变迁,感时伤怀的典故早已成为一种深深的无奈之情,《老子》十三章云:“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表面看来是哀叹身为心累,若没有这个臭皮囊,我还有什么生老病死的忧患,其实不然,有人一眼就窥见老子心底,欧阳修说这是“道家贪生之论”,朱熹说老子实际上“爱身之至”。陈寅恪也是如此,似乎他是在埋怨这个躯壳给他惹出这么多麻烦,实际上他是在痛惜自己的身体不能和心灵一样自由强健。他对白居易有极深的研究,也最爱读白居易诗,这一点他也很像白居易,白居易虽信佛教道教,觉得“松树千年朽,槿花一日歇,毕竟共虚空,何须夸岁月”,觉得“彭觞徒自异,生死终无别,不如学无生,无生即无灭”,(《赠王山人》)但总是十分爱惜生命,长了一根白发就再四感叹,惊慌失措地说:“勿言一茎少,满头从此始”,(《初见白发》)洗澡时看见自己羸弱又再四感叹,唉声叹气地说:“四十已如此,七十复如何”,(《沐浴》)掉了一个牙齿时又再四感叹,愁眉苦脸地说:“四十未为老,忧伤早衰恶”,(《自觉二首》之一)所以大凡表示对自己躯体满不在乎甚至觉得躯体为累赘的人,其实心底是最爱惜自己躯体的,尤其是陈寅恪这样胸怀大志,自期颇高的学人,身体是他实现抱负的基础,眼睛更是他明察秋毫的窗户,当他百病缠身、双目失明的时候,他怎能不对这不争气的躯体进行抱怨,怎能不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于是,在《五十六岁生日三绝》中他写了这样凄楚的句子“去年病目实已死,虽号为人与鬼同”后,这盲目和待死的两个意象就反复出现在他的诗中:“道穷文武欲何求,残废流离更自羞”,(55页)“残废何堪比古贤,昭琴虽鼓等无弦”,(64页)“衰残敢议千秋事,咏崔徽画里真”,(90页)“疏属汾南何等事,衰残无命敢追攀”,(104页)他自称“盲翁”、自题“不见为净之室”时也许还带有自我排遣的意味,但用上“残废”、“衰残”字样时,心底已是一片悲凉,以衰残之身面对人生,他想到了“死”,“将死烦忧更沓来”,(51页)“故老空余后死悲”,(51页)“老去应逃后死羞”,(95页)“自信此生无几日”,(105页)盲目和多病摧毁了他赖以维持生存的希望,他觉得他的生命早已完结了,只剩下一具空空的千孔百疮的躯壳在等候着那一天的到来,所以在他预先给夫人唐写好的挽词中就出现了如此令人心碎的句子—— 

涕泣对牛衣,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 

其实,上苍对于陈寅恪虽然未必公平,但也未必绝情,他没有把全部不幸都加在陈寅恪一人身上让他彻底沦为悲剧人物。我这里说的不是他曾得到一个学者可以享有的盛名,学术界众口皆碑交口称誉对于陈寅恪来说并不重要,因为他的抱负远不止此;我这里说的也不是他曾得到国共两党政府要人的殷勤探望和多方关顾,这点恩德对于陈寅恪这样自负的人来说虽然能使他一时感激,却不能抚平他心底深深的遗憾。我要说的,一是陈寅恪在那个时代选择了他唯一可以自我实现的职业即学术生涯,他的知识在学术生涯中得到了尽管不是淋漓尽致但至少是比较充分的显示,那一部部学术论著尽管未必被人理解但至少可以在他身后让人记住他的存在,“有文章供笑骂”也罢,“文章存佚关兴废”也罢,文章使他的生命和精神在身后延续,虽然哲人已逝,毕竟哲思犹存;二是陈寅恪的生活中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他的夫人唐不仅是他的生活伴侣,更是他的精神依托。很多人觉得私生活对一个陈寅格式的学者来说无足轻重,似乎了不起的学者可以舍弃一切琐事而专注于学问,其实,对于一个学者尤其是对于一个像陈寅恪这样一生负气半世凄凉又衰残眼枯的人来说,这也许是他平安地活下来的重要条件,
一个思想上极端理性化而心灵中极端感情化的人常常不能自我调节情绪,因而心底郁积的情怀往往成为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这时身边的妻子就成了平衡他心理的重要因素。一九五一年陈寅恪因高血压服安眠药而卧床时写下这样一首诗:“刀风解体旧参禅,一榻昏昏任化迁。病起更惊春意尽,绿荫成幕听鸣蝉”,内中尽是伤春兼自伤之意,而唐和诗则为他排解道:“排愁却病且参禅,景物将随四序迁。寂寞三春且苦雨,一朝炎夏又闻蝉”,(60页)比起陈寅恪诗来多了一分随遇而安。这是唐的过人之处,早年陈寅恪发牢骚云:“人间从古伤离别,真信人间不自由”,她便化解道:“秋星若解兴亡意,应解人间不自由”,(22页)似乎平和得多;晚年陈寅恪怀念燕都旧居不免伤感:“数椽卅载空回首,忍话燕云劫后尘”,她又劝慰道:“仙家韵事宁能及,何处青山不染尘”,(82页)大有退一步天地宽的意味,这种顺其自然的人生态度也许并不是唐的本心,但它或许能时时平息陈寅恪心头始终纠缠的紧张。 


但是,在陈寅恪身上还是演出了一场令人唏嘘的悲剧,究其原委,一半儿在外一半儿在内,他精研韩愈,却没有注意韩愈《感春四首》之四中“今者无端读书史,智慧只足劳精神。画蛇著足无处用,两鬓雪白趋埃尘。乾愁漫解坐自累,与众异趣谁相亲”这样的箴言,总是希望自己能有一个足够广阔的自由空间伸展自己的怀抱,而当时代和社会根本没有给他半点羊角旋风供他鲲鹏展翅九万里的时候,他感到了深深的悲哀,“青山埋名愿已如,青山埋骨愿犹虚”,(72页)他自知不容于世,不容于人,所以他写道:“废残天所命,迂阔世同嗔”,(114页)这种悲哀横亘在心头,又纠结成绝望盘旋在诗中,于是他的诗集里有那么多痛苦,那么多生涩。当年吴宓曾说他“心事早从诗句解,德名不与世尘灰”,(《答寅恪》)又说他“诸诗藉闲情以寓意,虽系娱乐事,而寅恪之精神怀抱,悉全部明白写出”,(《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157页)的确,我们从陈寅恪的论著中可以看到的,是一个陈寅恪,而从陈寅恪的诗集中可以看到的,是另一个陈寅恪,而后一个心灵中充满自负又充满悲哀的陈寅恪,也许更为真实,自从文人的真实情感从“文”中逐渐退却到“诗”,“诗言志”的说法又把心底情怀大半逐出诗歌领域以来,“诗”已经不那么让人感动了。可是,《陈寅恪诗集》却写下了这个一代学人的心路历程,让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心灵深处,那深处有一种无计排遣的悲哀。这也许是作茧自缚,也许是自寻烦恼,可是,“入山浮海均非计,悔恨平生识一丁”,(23页)但凡人一识字,又有谁能逃脱这命运之网的纠缠和悲剧心灵的笼罩呢?

轉自: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14743278/

2012年8月14日 星期二

【轉帖】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北島訪談

2002年11月的波士顿少雨,北岛来的那两天,却一直下雨。第一天,他带把黑色折叠伞,提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了要送我的两本诗集。第二天正式采访,他提个黑色帆布包。
  
  我们的谈话从上午11:30到下午4:30,过程如下:哈佛广场,先在一家印度餐厅,北岛喝了两杯咖啡,我抽烟、喝白开水,直到两盘磁带用 完、烟抽光;再到中国饭馆吃午餐,那里的麻婆豆腐半温不热,我想给退了,至少得热热,被北岛拦住;再胡乱选一间酒吧,开始喝红酒,他点了Merlot,很 好。5点,北岛和他的诗歌编辑去看电影,我觉得筋疲力尽,坐地铁回家的路上睡着了。
  
  然后是艰苦地整理录音。好多次,我关掉录音机,躲得远远的,不想再碰那些郁闷的谈话,不想再听北岛缓慢、平静、柔和的声音,不想再听他回忆和 女儿的分离、北欧的长夜寒冬,以及随之而来的沉默和沉默背后酒吧里错乱的英语和音乐。快进快进,我使劲按住录音机。可是,除了问这些伤感而不切实际的问题 以外,我找不到恰如其分的话题。一个热爱诗歌的中国记者,一个中国最有名的诗人,在远离汉语的某个地方没完没了地生活着,然后遇见,并相信诗是不能谈的, 那么,除了彼此厌倦,还能怎样?
  
  录音机里,北岛温和地、强打精神地问:还有多少问题呀?说了这么久!我抱怨:谁让你说话那么慢!当我说:“我的问题完了。”他马上如释重负地接嘴:“可以谈点轻松的了,这简直是互相折磨。”
  
  北岛应该是个有趣的人,读他的文章我常常笑出声,可这篇温吞的访谈作出来却没让他出彩。我想,主要是怪我的问题无趣,其次,他虽有魅力的嗓音,但确实不太会表达自己。也许如他所说“现在更关注自己的内心历程”,也许现实生活中的北岛就是这样的平和内敛。
  
  ·诗歌正成为一种大脑游戏,和心灵无关
  
  记者:前不久,你获得阿格那国际诗歌奖(International Poetry Argana Award),也是你的诗歌第一次翻译成阿拉伯语,据我所知,中国诗歌被翻译成阿拉伯语的很少,请谈一下这个奖的情况。
  
  北岛:这个奖是由摩洛哥诗歌之家,即卡萨布兰卡国际诗歌节的组织者颁发的。诗歌节从96年开始办,每两年一次。今年是他们首次设奖,以后随诗歌节一起,每两年颁发一次。Argana是一种只在摩洛哥才有的树,乍看像橄榄树。
  
  记者:他们为什么选中你?
  
  北岛:我也不知道。按授奖词的说法是颁给其独创性得到国际公认的诗人。我想一个诗歌奖除了是对诗人创作的肯定外,主要是强调诗歌在当今世界中 的作用。如果诗人只是得点名得点钱,没什么意义。在这个充满暴力的时代,诗歌可以传递另一种信息。帕斯说过,诗歌是除了宗教和革命以外的第三种声音。宗教和革命都充满暴力色彩,而诗歌的作用恰恰相反,它可以拆除种族文化之间的樊篱。
  
  记者:你得了不少国际奖,怎么看待这些奖?
  
  北岛:首先,作家不会因为得奖不高兴,这当然是种荣誉。但荣誉也可能是个圈套,自己可别往里钻。写作不因为得奖而变得重要,也不因为不得奖而变得不重要。
  
  记者:也包括诺贝尔奖?因为你曾是中国呼声最高的候选人。
  
  北岛:对。诺贝尔奖只不过是18个人选出来的一个奖,奖金多点,名声大些,它只代表18个人的看法,而且被种种因素所左右。诺贝尔奖的重要性也许是对非商业化文学的推崇,至少每年有一天让人们注意到文学的存在,但随后商业化对获奖者的利用,也多少消解了它的意义。对中国人来说,这是个百年情结,所以有中国人得奖挺好,让大家解了这个结。
  
  记者:你在摩洛哥的受奖发言中提到,“诗歌正在成为中产阶级的饭后甜点,是种大脑游戏,和心灵无关。”我对这句话印象深刻。
  
  北岛:从50年代末至今,美国大批诗人进入大学教写作,诗人的地位发生了变化,生活有了保障,渐渐变成中产阶级的一部分,想象力变得贫乏苍 白。对于学生来说,写作本来需要原始冲动,是反对权威的,现在他们得紧跟随教授才行,写诗变成了个生产过程,好像诗是可以制造出来的,诗人也是可以被制造 的。由于这种误导,产生了众多平庸的诗人,因为没什么好写的,大家开始讲故事。现在美国诗歌主流叫做叙事性诗歌(Narrative Poetry),那甚至也不是故事,只是些日常琐事,絮絮叨叨,跟北京街头老大妈聊天没什么区别。
  
  记者:你不喜欢关注生活细节、来自日常生活题材的诗歌,对吗?
  
  北岛:不一定在于写什么,而是在于怎么写。生活细节也好,宏大题材也好,很多东西都可以入诗。但诗得有激情和想象力,得有说不清的力量和让人晕眩的东西。
  现在国内的一些诗人也在写类似的“叙事性诗歌”,这些诗人里包括以前的“第三代”和现在的所谓“第四代”。
  中国的诗歌现状和美国的还是不太一样。一方面,中国诗歌的这种倾向,多少也和中产阶级化的社会转型有关;另一方面,也应看到“影响的焦虑”, 即第三代诗歌要避开“今天派”的影响,另寻出路。美国诗歌专业化后,有点像我们的作协,对创作没好处。虽然美国诗歌中有不同声音,比如“垮掉一代”、“黑 山派”和“纽约诗派”,但其主流诗歌是非常保守的。
  
  记者:评价一下第三代诗人。
  
  北岛:第三代中有不少出色的诗人。不像我们那样,他们都受到良好的教育;还有,作为文化革命后成长的一代,他们没有我们这代人的历史负担。他 们做了很多有意思的尝试,比如试图建立和中国古代文体的对话关系,比如张?的“镜中”,柏桦的“在清朝”、“苏州记事一年”,都是值得一提的重要作品。我 在美国大学用这些诗作教材。
  
  记者:你对第三代的描述,让我想起第三代们关于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的界定和争议。
  
  北岛:在我看来,这种争论没什么意义,是诗人之间争夺话语权的结果。你说柏桦是民间的还是知识分子的?很难界定。我不想让这个话题进入今天的谈话。依我看,大家先把诗写好了再说。
  80年代的中国,很多人写诗,诗人地位很高,现在少有人读诗,承认自己是诗人会被笑话。前段时间成都的一些人,大概想复兴诗歌,把诗贴在公共汽车上,让它们满街跑。我一直在想,诗和社会之间,怎样的关系才算和谐。
  
  帕斯说过,读诗的人数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人在读。中国的知识分子圈里,还是有人在读诗,这就很重要。中国走了两个极端。八十年代初,诗歌过 热,一是正好处于话语转变期,年轻人找到了自我表达的方式;二是由于错觉,以为人人都可以当诗人。到现在倒好,没人读诗了,很多诗人放弃写作。这是中国文化中的一大弊病——急功近利。商业化败了诗歌的火,因为商业化更急功近利。诗歌本来就是边缘化的东西。和八十年代初的热闹相比,也许目前诗歌的处境更真实。
  
  记者:怎么评价国内的诗歌现状?
  
  北岛:我在国外待的时间太久了,没资格说三道四。总的印象是中国的诗歌处于低潮,这和中国新诗的灾难性历史以及脆弱特质有关,也和突如其来的商业化压力有关。所谓低潮高潮必须有参照系。我的参照系是二十世纪上半叶,那是世界诗歌史上最辉煌的时期,产生了很多大师。那时的战争、离别、痛苦,为诗歌提供了丰富的源泉。在我看来,诗歌是一种苦难的艺术。自50年代后,诗歌在世界范围内开始走下坡路。这并非意味着苦难不复存在,而是人们不愿再正视它, 越来越繁荣的电视等声像媒体,正迎合甚至创造了这种心理。文字退居次要地位。这不仅仅是中国诗歌的问题。
  
  那像我们这些喜欢读诗、又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不是很悲观?
  你可以往后看,读上个世纪那些大师的作品。阅读没有时间性。我就从来不鼓励我的学生读美国当代诗歌,离他们的现实太近,是有害的,很容易重蹈复辙。
  
  记者:你向学生推荐哪些诗人?
  
  北岛:俄国的曼杰斯塔姆(Mandelstam),英国的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德国的特拉克尔(Georg Trakl)和鲍尔.策兰(Paul Celan),西班牙的洛尔迦(Garcia Lorca)和瓦耶霍(Cesar Vallejo)等,读这些大师的作品才知道诗的高度在哪里。我不认为诗歌总是在进步,某一时期它会产生巨大的倒退。
  
  ·语言上的忠诚和文化上的反叛,是写作的动力之一
  
  记者:刚开始写诗时,谁对你的影响最大?
  
  北岛:郭路生,也就是食指。那是70年春,我和几个朋友到颐和园划船,一个朋友站在船头朗诵食指的诗,对我的震动很大。那个春天我开始写诗。之前都写旧体诗。
  
  记者:“我的一生是辗转飘零的枯叶/我的未来是抽不出锋芒的青稞”是这首诗吧?你的“朗诵记”里提到过。
  
  北岛:对。我被他诗中的那种迷惘与苦闷深深触动了,那正是我和我的朋友们以至一代人的心境。毫无疑问,他是自60年代以来中国新诗运动的奠基人。
  
  记者:你怎么看自己早期的诗歌?
  
  北岛:现在如果有人向我提起《回答》,我会觉得惭愧,我对那类的诗基本持否定态度。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官方话语的一种回声。那时候我们的写作 和革命诗歌关系密切,多是高音调的,用很大的词,带有语言的暴力倾向。我们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没法不受影响,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写作中反省,设法摆脱那种话语的影响。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这是一辈子的事。
  
  记者:你现在的诗和出国前的诗有什么不同?
  
  北岛:我没有觉得有什么断裂,语言经验上是一致的。如果说变化,可能现在的诗更往里走,更想探讨自己内心历程,更复杂,更难懂。有时朗诵会上碰到中国听众,他们说更喜欢我早期的诗。我能感到和读者的距离在拉大。
  
  记者:介不介意这种距离?
  
  北岛:不介意。
  
  记者:在心里有没有秘密读者
  
  北岛:有。诗一直都是写给秘密读者的,这可以是具体的人,也可以是想像出的某个人。
  
  记者:现在写诗的速度是怎样的?
  
  北岛:我在有意放慢速度。过去这十来年,写得太多了,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自我重复。
  
  记者:远离母语,远离熟悉的环境,对写作有影响吗?
  
  北岛:我不同意关于“文化的根”的说法。从年轻时代开始,我们吸取的营养就是来自不同文化的,那时写的诗就受西方诗歌的影响。作为作家,确实有文化认同的问题,而中文写作本身就确定了你的身份——你是中国诗人。像哈金用英文写作,他就是美国作家。在语言上的忠诚和在文化上的反叛,会形成一种紧张关系,这又恰恰是写作的动力之一。
  
  记者:中篇小说《波动》是74年写的吧?
  
  北岛:初稿是74年,改了三稿,79年定稿,81年在《长江文艺》上发的。
  
  记者:为什么没继续写小说?
  
  北岛:后来写过一些短篇。停止写小说有几个原因,一是那时没怎么看过小说,胆大,敢写。到了70年代末开始,大量翻译作品出来,我一下子被震住了,觉得差距太大,干脆放弃。
  
  记者:以后还会写小说吗?
  
  北岛:不会。诗人和小说家是两种动物,其思路体力节奏以及猎物都不一样。也许写散文是我在诗歌与小说之间的一种妥协。
  
  记者:我读了你的散文集《蓝房子》和《午夜之门》,很喜欢,风格和你的诗完全不同,你传递信息的方式非常幽默。是用随笔的方式讲故事。我更愿意叫它们随笔,散文听起来有点抒情,而你的文章不抒情,像一些针尖,干净利落地划过皮肤。为什么开始写散文?
  
  北岛:最初是偶然的。当时和老板关系不好,把在大学教书的饭碗给丢了,只好靠写专栏养家糊口。慢慢体会到其中的好处,写散文对我是一种放松, 写诗久了,和语言的关系紧张,像琴弦越拧越紧。另外,诗歌所能表达的毕竟有限,比如对日常生活以及对人与事的记录是无能为力的。
  
  ·没有幸福,只有自由和平静
  
  记者:你的《搬家记》描述了在欧洲的4年里,换了7个国家,搬迁15次,我从中读到的是你的苦闷和无奈。当时靠什么力量扛过来的?
  
  北岛:我们这些作家当年被批判也好被赞扬也好,反正一夜成名,备受瞩目。突然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这种巨大的反差,会特别受不 了。那是我生命中的一大关。慢慢的,心变得平静了,一切从头开始--作一个普通人,学会自己生活,学会在异国他乡用自己的母语写作。那是重新修行的过程, 通过写作来修行并重新认识生活,认识自己。
  
  记者:有没有绝望的时候?
  
  北岛:当然有。我喝酒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在北欧喝很多威斯忌,有时觉得这晚过不下去了,非把自己灌醉才行。第二天醒来,松口气——总算又熬过了一夜。
  
  记者: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
  
  北岛:头两三年。加上北欧气候不好,冷,天黑得早。
  
  记者:到处游历、搬家,一直带在身边的,最珍爱的东西是什么?
  
  北岛:中文。这是唯一不能丢的行李。
  
  记者:你交游很广,结识了许多诗人和作家,说说这种交游的感受。
  
  北岛:游历其实从最初写诗就开始了。先是串门,在北京胡同串来串去,然后串到白洋淀,甚至更远的地方。从85年起变成了世界范围的游历,认识 了各种各样的诗人和作家。我发现他们中的很多人,不再属于某个特定的民族和文化,游历久了,变得身份不明。这些人和自己及其他的语言文化都拉开了距离,游离在中间地带,这种现象实际上在改变世界文化的景观。这次到摩洛哥开会,我顺便去看望一个住在摩洛哥的西班牙最有名的小说家胡安.高蒂萨罗(Juan Goytisolo),今年春天,我们一起去了巴勒斯坦。他觉得住在摩洛哥,和西班牙的距离正好,足够他观察国内的一切,又不必介入国内的纠纷。他经常在西班牙的报纸上谈国际政治和社会问题。我作为一个流浪者,因为不属于任何文化圈,就有一种说话的特权。比如巴以冲突,我明确站在巴方,公开谴责以色列当局。在参加国际作家议会代表团声援巴勒斯坦的访问活动中,我更切身体会到巴勒斯坦人所受的苦难。但欧洲和美国的大部分知识分子在巴以问题上保持沉默,这和犹太人在欧洲的历史有关。那是个禁区。而葡萄牙小说家萨尔马戈(Saramago)挑战了这一禁区,他就受到很大的压力。
  
  记者:相对而言,你觉得哪里最适合诗人生存和创作?
  
  北岛:哪儿都不适合诗人生存。如果不谈诗人,作为移民,在美国生活要容易些,欧洲比美国排外得多。美国虽有很多问题,但好处也多。比如,像我这样的英文水平,居然能混到美国大学教英文写作,这在欧洲是想都不敢想的。弗罗斯特(Robert Frost)曾说,生活在美国的好处是,他不必向给他钱的人道谢,诗人和学者都是乞丐,但他们把乞讨的苦差推给了校长。但问题是,诗歌和学者因为不用亲自乞讨,也就失去了乞丐的敬业精神,用不着流浪,有吃有喝的,转而成了施主,传教授业,居高自傲。这种阶级成份的转换,必有后患。
  
  记者:好像你对当教授不太感兴趣,那你喜欢什么职业?
  
  北岛:没有我喜欢的职业,但这话得看当时的历史条件。我当建筑工人时,最羡慕的活是烧锅炉看水泵的,因为有时间读书写东西,但一直没轮上我;后来当编辑,梦想找份不坐班的差事,也未能如愿。现在当老师,嘴又笨,不适合,但总比刷碗强。
  
  记者:现在你在威斯康辛州的Beloit College当驻校诗人,都干些什么?
  
  北岛:我每年在Beloit待两个月,教诗歌创作和中国当代诗歌。创作课分两部分,一是分析大师的作品,二是讨论学生自己的诗。当场讨论学生的作品,对我是很大的挑战,往往会因为一个词不懂而卡在那儿。后来我要求他们提前把诗交给我,我先查字典把诗看懂了再说。混久了就好了,一个词不懂也没关系,大概知道他们在写什么。
  
  记者:这个工作可以让你摆脱生活压力吗?
  
  北岛:像我这样的第一代移民,面临很多压力:父亲病重,孩子要上大学,加上美国经济不好,教职不稳定。我曾做过很多工作,比如在纽约和一个舞蹈团合作,在加州为法庭的中文口译出考题,给BMW汽车写颂词,等等。我没什么可抱怨的,现在这工作收入还行,虽没有医疗保险和养老金,好处是自由,一年中大多数时间属于自己。
  
  记者:这样你有大把时间参加各大学的诗歌朗诵会,我对这样的朗诵会很好奇。
  
  北岛:一般有创作课的大学,都有朗诵系列(Reading Series ),配套成龙,组成了专业诗歌生产线。大学的诗人教授们互相请来请去。我也是受益者,常被请去朗诵。但由于非正式教职,又是外国人,我享有误入中心的局外人的特权。这种特权是:你在其中,但不必遵守他们的游戏规则;同时又不在其中,距离使你保持足够的清醒和批判意识
  
  记者:你是用英文还是中文朗诵?
  
  北岛:用中文朗诵,然后请美国诗人或教授朗诵英文翻译,一首对一首,有时加字幕。我从不用英文朗诵,一是英文没那么好,二是我喜欢中文的音调,喜欢那种它孤悬于另一种语境中的感觉。说白了,我念错了,没人能听得懂。
  
  记者:听众的反应怎样?
  
  北岛:各地不一样。在欧洲,一般来说,不会有听不懂的问题,尤其像北欧国家,有理解晦涩诗歌的能力,他们自己就有很多这类的诗歌。而美国注重的是叙事传统,听诗费点劲儿。有时候我得搭配些容易懂的诗,朗诵前再说几句话作引导。其实朗诵就是一种表演,你总不想跟听众过不去吧。
  
  记者:你早期写了些情诗,后期不再写爱情了,你的感情经历和诗歌真的分开了吗?
  
  北岛:写情诗大概只能在青年时代。那时,生活经验和写作很密切,到了一定岁数两者逐渐分开,写作变得曲折隐秘了,没有年轻时那么直接。
  
  记者:以后会再写爱情诗吗?
  
  北岛:不知道,生活和写作都是不可预测的。
  
  记者:现在谁在你的生活中最重要?
  
  北岛:女儿。我对女儿有负罪感,我生活的动荡以及婚姻上的问题,对她影响很大。我离开她时她只有4岁,10岁来美和我团聚,15岁又回到北京,17岁再搬回美国,像个小流浪儿,在该得到父爱时没有父爱。记得刚和女儿分开的那段日子,我的感情变得非常脆弱,甚至不能在街上听见孩子哭,一听见就跑,实在受不了。
  
  记者:她读你的诗吗?
  
  北岛:很小的时候会背一两首,长大后就不读了。
  
  记者:我喜欢你写给女儿五岁生日的那首诗,你女儿认同你的诗人身份吗?
  
  北岛:她没这个意识,有时还嘲笑我,直到在北京读国际学校时,她的中文老师和英文老师都要教我的诗,她似乎才另眼相待。让我吃惊的是,她最近开始写诗了。那是青春期骚动、跨国迁徙和文化震荡所致,倒是很自然的,应该和我没什么关系。
  
  记者:你的日常生活是怎么安排的?
  
  北岛:上午写作,中午午睡,下午去健身房读书学英文,给女儿做饭,晚上租个录象带看,算是休息。
  
  记者:现在读中文多还是英文多?
  
  北岛:当然还是读中文多。但出于生存需要,强迫自己读《纽约时报》,其英文简洁明快。另外读点英文小说什么的,出于工作需要,有时也读读英文诗。总之,平时犯懒,一到关键就得临阵磨枪。
  
  记者:什么时候最想写诗?
  
  北岛:很久没写的时候,有种恐慌,就像学业荒废的感觉之于读书人一样。
  
  记者:喜欢和身边的人谈诗吗?
  
  北岛:不喜欢,诗是不能谈的东西。
  
  记者:你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是什么?
  
  北岛:失去亲人。我妹妹在76年因游泳救人淹死了,那孩子得救了。我和妹妹感情非常深,她那时才23岁,我27岁。我痛不欲生。我甚至觉得,后来写诗办刊物都和这事有关。两年后我和朋友创办了《今天》。
  
  记者:现在想起北京,还是像你书里提到的是“大白菜的味道”吗?
  
  北岛:嗅觉比其它感官的记忆更持久。刚开始连做梦的背景都是北京。时间一长,背景慢慢消失,剩下的只有气味。在外边待久了,回去的路不复存在,也就是说,我再也找不到那个我出生长大的地方。13年后我第一次回北京,连家都找不着了。冬储大白菜不见了,但它的味道留在记忆里,那是我的北京的一 部分。
  
  记者:如果让你现在给“幸福生活”下个定义,会是什么?
  
  北岛:记得年轻时读普希金的诗:没有幸福,只有自由与平静。我一直没弄懂。直到漂泊海外,加上岁月风霜,才体会到其真正含义。没有幸福,只有自由与平静。

《书城》

轉自: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6611593/

2012年7月23日 星期一

阮籍可學而嵇康不可學

阮籍的任性,或者說,發瘋,是可學的;嵇康,雖然也是愛怎麼樣便怎麼樣,不過,相對於阮籍,還是沒那麼瘋。退一步說,在眾人面前,嵇康是嵇康,所以即便是任性,卻不是發瘋,他只是喜歡這樣,不喜歡那樣,純粹而簡單。而阮籍的任性,大半時候,是做給觀眾看的。嵇康,則是本來如此,不需觀眾,這是仙氣:有你在,我也一樣,沒有你在,我還是一樣;俺看你不順眼就是看你不順眼,俺不想跟你說話就是不想跟你說話。蓋仙氣者,乃自小經歷所涵養也。涵養須用漸,這世上從來沒有漸悟頓悟之別而只有漸修然後才會頓悟,支道林乃至後來慧能所自以為的明心見性,如果沒有間中的漸修,又哪來的頓悟。至於神秀的說法,則更又是多此一舉了。話扯遠……於此想說的是,沒有嵇康小時候的經歷,而說自己愿學嵇康,那不過是癡人說夢,結果就是畫虎不成反類犬。阮籍之可學,在於他本就是個規規矩矩的人,與泰半自小就受教育思想暴力的俗物們一樣,都是從禮義廉孝悌仁學起。嵇康之不可學,一首幽憤詩已解釋一切。簡單地說,就是自幼無父,少年天才,兄母溺愛,博覽群籍,不學儒術,無師自通,唯好老莊……就獨好老莊這一點,讓他自小便習染超塵脫俗的仙氣,即便直到自己臨死前一夜,呆在監獄中,也仍然幻想著出獄後要怎樣怎樣地采薇,怎樣怎樣地養壽,生活上的一切物質享受,壓根兒不放在眼裡,故言賤物貴身。禮法云云,亦同樣壓根兒視而不見,後來人一句加諸竹林諸子公然踐踏禮法的駡名,可大大冤枉了嵇康,他才沒興趣去踐踏呢——只是,說他踐踏就踐踏唄,他才不在乎。阮籍則是徹徹底底的一個凡人。正因為他是凡人,從原本的守規矩到最後的發瘋,這在有意畫虎的後人來看,就是很好的進路——從一本正經到裝瘋賣傻,誰不會?只是,沒有他那時代所背負的十字架,卻裝瘋賣傻,在更後來人的眼裡,這些人,則又更是傻上加傻,簡直就是蠢物一個了。

2012年6月16日 星期六

救贖


分為天與地——
這並非思索整體的
合宜方式。
只不過讓我繼續生活
在一較明確的地址,
讓找我的人可以
迅速找到我。
我的特徵是
狂喜與絕望。
——波兰•辛波絲卡〈天空〉


在一間密閉昏黃的房間裡,有兩個人。

四面牆貼滿海報:半身不裸、肌膚相親、藍寶堅尼、紅法拉利……

他慎而重之地將白色粉末倒在香菸錫紙上,隔開五公分距離,在錫紙之下撻著打火機。

“砌洽!砌洽!”

看著粉末因為錫紙下火熱的燒灼而漸漸蒸騰,化成雲霧時,他的鼻子急忙忙湊近,生怕煙飛雲散,再將一縷又一縷的雲煙貪婪吸食:進入鼻腔、甲狀腺,路經喉管,最後輸進肺裡。

吸進體內的煙霧,轉了一圈,經過消化,留下興奮的精華,為他無聊的人生增添一點幻彩。無用的廢煙借由肺部而喉管而鼻腔再從鼻孔奪奔而出。他長吁一口氣……啊~那種感覺,才真叫欲仙欲死,才真叫今夕不知何夕。

另一個他在一旁看著,看著他一臉飄飄不知何所似……

從夢幻無憂的國度飄回密閉昏黃的現實時,他拿起擺在桌上紅色金邊的Dunhill盒,往裡邊抽出一根菸,叼在兩片紅潤的嫩唇之間。右手拇指撻著火機。火機口催生的火焰,從最外圍的藍到淡藍、黃、白的色彩,躍躍舞動。他緩緩湊近,直到菸頭碰到火焰的一瞬間,忽地深吸一口緊緊叼著的棉花濾嘴。五秒後,又聽到一聲長吁:另一團煙霧噴將出來。


一陣沉默。只有香菸的煙柳在懶散地升騰。

紅紅的菸頭,微弱地點亮了他煩躁寂寞的內心。

最後,他對他說:“GY,你大漢了唔通學我。”

今嘜Y大漢了,唔過你叻?佇眠床遮倒了六年,一直唔肯落來……

2012年6月6日 星期三

周氏兄弟的史觀


先引一段胡洪俠《微書話》裡的一則“微書話”:
朱天心說,如果你今年32歲,又是個讀書人,那你的年齡就是5032歲了:“5000當然是5000年文化的泛指。就是說,你的年紀不止於你這個肉身的年紀了。”這真是一個很有意味的說法,可用來妙答“人爲什麽要讀書”之類的問題。只是現在人們都以年輕為榮為傲為力量,又有多少人願意有5000歲那麼老。
五千年云云,未免托大。不過,若把比喻當真,則失卻了真趣。
的確,這既是妙答,但也是妙想。然而讀書的堂皇理由,搜遍枯腸,大概也僅此一端,尤其在只會讀書而不事(文化、智慧)生產的無用書生而言,更是如此——朱天心等人自不預此流。可幸如今正是量產的年代,一批又一批的專書專論刊物雜誌排排隊你方唱罷我登場,百家爭鳴,樂此不疲。

然而若真有讀書人覺得自己有五千多年的文化積澱,最常見的反而是倚老賣老的為老不尊者,以為比別人多讀了幾本書,自尊自大,高屋建瓴,指點江山,俺說的就是聖言賢話。然而細繹也就是剩言閑話(就如如今的我,在說的在做的,正是剩言閒話)。不若學學周作人,乖乖“閉戶讀書”才是最要緊的。什麽刊物雜誌,等自己厚積了後才來厚發也不遲。畢竟人生流流長,不怕沒機會。那麼急於用世,又是何苦來由。

自然,若只是隨便玩玩,刊物也好,雜誌也罷,倒也無傷大雅。就像前年出版社風波,與長輩的合作關係告吹了後,為重整旗鼓,放棄初衷,改而辦什麽求真理的雜誌,空腹高心,只要一個爽,也就闔家歡樂。——不過也不關我事了,真理嘛,還不如往《聖經》裡邊求去的好。


一九二五年一月,魯迅寫<忽然想到>,表露了他對正史與野史的態度:
歷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只因為塗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正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見點點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雜記,可更容易了然了,因為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秦漢遠了,和現在的情形相差已多,且不道。元人著作寥寥。至於唐宋明的雜史之類,則現在多有。試將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於何其相似之甚,彷彿時間的流駛,獨與我們中國無關。現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以明末例現在,則中國的情形還可以更腐敗,更破爛,更兇酷,更殘虐,現在還不算達到極點。但明末的腐敗破爛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李自成,張獻忠鬧起來了。而張李的兇酷殘虐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滿洲兵進來了。難道所謂國民性者,真是這樣地難於改變的麼?倘如此,將來的命運便大略可想了,也還是一句爛熟的話:古已有之。
同年末,魯迅寫了<這個與那個>,裡邊“讀經與讀史”一節,表達了相同的意見:
“官修”而加以“欽定”的正史也一樣,不但本紀咧,列傳咧,要擺“史架子”;裡面也不敢說什麼。據說,字裡行間是也含著什麼褒貶的,但誰有這麼多的心眼兒來猜悶壺盧。至今還道“將平生事蹟宣付國史館立傳”,還是算了罷。野史和雜說自然也​​免不了有訛傳,挾恩怨,但看往事卻可以較分明,因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樣地裝腔作勢。史書本來是過去的陳帳簿,和急進的猛士不相干。但先前說過,倘若還不能忘情於咿唔,倒也可以翻翻,知道我們現在的情形,和那時的何其神似,而現在的昏妄舉動,胡塗​​思想,那時也早已有過,並且都鬧糟了。
三年後,周作人寫了<閉戶讀書論>,裡邊亦同樣論及他對“史”的看法:
我所覺得重要的還是在於乙部,即是四庫之史部。老實說,我雖不大有什麼歷史癖,卻是很有點歷史迷的。我始終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書,他很誠懇地告訴我們過去曾如此,現在是如此,將來要如此。歷史所告訴我們的在表面的確只是過去,但現在與將來也就在這裡面了:正史好似人家祖先的神像,畫得特別莊嚴點,從這上面卻總還看得出子孫的面影,至於野史等更有意思,那是行樂圖小照之流,更充足地保存真相,往往令觀者拍案叫絕,歎遺傳之神妙。正如獐頭鼠目再生於十世之後一樣,歷史的人物亦常重現於當世的舞台,恍如奪舍重來,懾人心目,此可怖的悅樂為不知歷史者所不能得者也。通歷史的人如太乙真人目能見鬼,無論自稱為什麼,他都能知道這是誰的化身,在古卷上找得他的原形,自盤庚時代以降一一具在,其一再降凡之跡若示諸掌焉。淺學者流妄生分別,或以二十世紀,或以北伐成功,或以農軍起事劃分時期,以為從此是另一世界,將大有改變,與以前絕對不同,彷彿是舊人霎時死絕,新人自天落下,自地湧出,或從空桑中跳出來,完全是兩種生物的樣子:此正是不學之過也。

縱然兩人已經失和,然而兄弟畢竟是兄弟,對野史的意見可謂無二。至於正史,乍看卻是不一:周大持著調侃的姿態,認為它“塗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周二則相信正史“是一部好書,他很誠懇地告訴我們過去曾如此,現在是如此,將來要如此”,就“好似人家祖先的神像,畫得特別莊嚴點,從這上面卻總還看得出子孫的面影”。這就有點像墓誌銘類的文章,總是寫得特別莊嚴,說得特別體面,儼然聖人再世恩澤如流的模樣,在裡邊是很難挑出往者在生時的一點不堪的。

然而,縱然魯迅調侃正史,卻不至於棄之如敝屣,完全不碰不看的。正因為他讀過,才能得出如上意見。歷來中國的官方史家,傳承了眩人耳目的春秋筆法——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結果直事曲說,深文周納,為後來讀史的人平白製造了一層煙霧,非天縱英才而難以勘明本意不可。當然,就史家所該有的史學素養而言,是不該生搬硬造的,《馬太福音》正好就說:“你們的話,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若再多說,就是出於那惡者。”那麼,對於那些少說,或者隱說,乃至曲說者,又是出於惡者乎?非惡也,而只是出於偽善,出於鄉願,出於虛偽。說白了,就是出於以自身利益有無損害爲準的考量,然後不必等到上邊來測查,而會先主動自我過濾。



話說回來,魯迅有個很有名的“歷史螺旋論”。還在他二十七歲時就認為,“所謂世界不直進,常曲折如螺旋,大波小波,起伏萬狀,進退久之而達水裔”。這就難怪在他行文裡,總要見到“古已有之”的慨歎。直到晚年為止,他依然不改此論。借用《聖經》的話來說,太陽底下無新鮮事。只要稍微瞭解五四背景,就不難明白兩兄弟的史觀究何所指:復辟、篡位、合作、相輕、倒伐、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革革命……翻開舊賬,與今對照,仿佛舊酒裝新瓶,故人換新衣——外表雖不同,氣質依然是那副氣質。難怪當代有個史家為自己的一生研究作總結時,說:人類永遠不會從過去的經驗汲取教訓。真是哀哉!此時此刻,不免又要反顧自身了……

然而,太陽底下再怎麼無新鮮事,還是不可能一模一樣地完整再現,本質不差是真的。於此想起魯迅曾經做過的絕妙比喻:
試到中央公園去,大概總可以遇見祖母得著她孫女兒在玩的。這位祖母的模樣,就預示著那娃兒的將來。所以倘有誰要預知令夫人後日的豐姿,也只要看丈母。不同是當然要有些不同的,但總歸相去不遠。我們查帳的用處就在此。
因此他又說,“歷史雖說如同螺旋,卻究竟並非印板,所以今之與昔,也還是小有不同”,就如同老去的孫女兒不等同於死去的老祖母。只是,若有人追問,今之與昔的小有不同究竟為何,答曰:於今為烈。

2012年5月29日 星期二

多藏必厚亡

一早起身,迷迷糊糊,茫然無措。
望向窗外,大樹搖曳不止,天空一碧澄藍,白雲稀稀朗朗,正在緩緩飄移——外頭風很大。
發了一晌的呆,在書桌前坐下。
元神稍定,抬頭望一望頭上的書櫃……
站起來,隨手抽了一本,坐下。
隨性繙開,最後,左手拇指按住的,是這麼一頁:
名與身孰親?尚名好高,其身必疏。身與貨孰多?貪貨無厭,其身必少。
未完,繙到下一頁:
得與亡孰病?得多利而亡其身,何者為病也。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甚愛,不與物通;多藏,不與物散。求之者多,攻之者眾,為物所病,故大費、厚亡也。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買書藏書,警惕正好。
“學問一定要念舊,溫故而知新。”
——尤其聽到萬老這麼一句話的時候,也就更有警惕的理由了。

2012年5月22日 星期二

讀胡洪俠《微書話》

胡洪俠《微書話》裡有一段記述鄧雲鄉與作者之間的逸事:
看見鄧雲鄉先生的簽贈本,記起多少讓我倍感溫暖的事:帶我逛上海的古籍書店;領我去蘇州拜會老先生;公共汽車上一路不停地講老上海的掌故;給我來信不讓我稱他“鄧公”,他卻稱我為“兄”,嚇得我不敢再給他寫信……在上海買的書裝不下了,他借了他的旅行包給我。包還未及還他,他卻突然走了……
〇六年至今,手錶的電池終於耗盡。電池耗盡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而是已然一個月多以前的事,這多虧了性復疏懶所賜。臨走出房門前,帶上這本《微書話》,一瓶水,一把黑折傘,裝進舊香居黑色環保書袋,就這樣走到樓下離宿舍門外兩百米處的車站等候132公車。
從中大到中壢市中心,甫出校門必得經過約莫六秒鐘的圓環彎道——我說的自然是搭公車的時候。

在靈市拉曼念書時,很常去逛的一家書店就是學林書局。有一回吧,在學林瞄到一本淺綠色的三十二開精裝本。拿來一看,書名寫著《書情書色》,作者“胡洪俠”。那時細路仔唔識世界,唔知條友乜水,只不過當時對書話類的書籍已感興趣,這多虧了陳平原編就的《讀書讀書》。當然,書名也是吸引我的一項因素——情色情色,用在書上,初覺相格,細味之下,還真貼切。
繙開一看,篇幅體例似筆記小說,皆短小精幹。最先讀到的是這麼一則:
多情的男人猶如一本通俗小說,趣味不高,格調不低,只供消遣,無需當真,但若是通俗不庸俗,風流不下流,尚可登大雅之堂,否則,只能流入地攤。有名的男人猶如一本編號珍藏本,因獲得而喜悅,因收藏而焦慮,終日惴惴不安,恐遇賊盜,平添三千煩惱,於是高價轉讓,從此無憂!成功的男人猶如一本字帖,令人羡慕,邀人效仿,殊不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光環底下有幾多磨練,字帖買回去學得成學不成還須看各人造化。
其文字之靈動詼諧,悠悠韻味,大抵如此。此外也觸及追思師友、述說(淘書、讀書)平生、文壇掌故,古今中外,懂的就說,不懂的就略。一言以蔽之:書與人之間的情緣。顯然,作者是個飽識文壇名人與讀書廣博的藏書家與書話人。——買下!從此但凡見到胡著,就不加考慮地一一囊進懷裡了。

在車裡,盡是學生,但不多。隨手一繙,就繙到最上邊所引的這一則。感受特深。


鄧雲鄉,從前逛學林時,在業師紹介下,知道了他。鄧雲鄉是八七年版紅樓夢連續劇的民俗顧問。劇裡的典章名物之所以如此考究,一絲不苟,想來都是因為他。彼時自己正值初步瘋迷《紅樓夢》階段,知道這層因緣,從此對鄧雲鄉三個字多了三層留意,
在靈市時期買過他的《紅樓夢導讀》、《紅樓風俗譚》、《紅樓識小錄》、《清代八股文》。書籍裝幀質樸,褐色,三十二開平裝本,封面中間貼上一枚白邊黑背景的藏書票,比一般郵票大一些,繪圖或許依書籍內容而定,雖然有些票繪我實在看不出與內容何干。上回業師來臺,去板橋逛了一趟聖環書局,竟然在那裡發現了幾本鄧雲鄉——真是驚喜!借用胡洪俠的話來說,“搜訪書籍,等待和尋找都是樂趣,按圖索驥而有所獲是預料中的快樂,無望之中不期而遇則是意外的驚喜”,說得真好。於是買下《魯迅與北京風土》、《雲鄉話食》、《雲鄉叢稿》。十多種鄧雲鄉集,要一時之間收全似乎不可能,目今只能見一本算一本而已。說到底,講究的還是書緣兩個字。

胡洪俠記的這一則,我當下讀了數遍。乍看清淡,細品而覺韻味雋永。尤其,這縷韻是能夠牽引到和己有關的往事時,多少還是覺得悵然。
書信往來中,稱我為君為兄的長輩,歷來只得一位老師。當然我知道這是書儀,但多少還是覺得惶恐,深覺自己不配。不過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加上看了些前人來往書信,知道這其實是古風,也就不太以為意。譬如章太炎給周氏兄弟寫信,邀請他們一起學梵文,即以兄、君稱呼。
那一段適應期,由於自己受所謂“溫柔敦厚”教化影響深遠,對老師,不管人前網後,都以“學生”自稱,以“老師”對稱。结果,老師說這實在讓人渾身不自在,就免了吧。從此我還真的免了,但只是免了前者,至於後者,還是不敢遵從。

這段故實,雖則細瑣,但它也終究成了過去,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既然知道了眼前有座高山,無論飛多高都難以逾越,那就不飛吧,改用流的又未嘗不可。
一點一滴涓涓地流,細水長流……

2012年5月12日 星期六

“多餘的人”

日中沉沉。對著電腦,隨便翻譯,隨便校對,眼皮也漸漸地沉了下來。
男研舍房間的構造,與以往所見有異。

4060
床由兩組各雙開四扇門的白色櫥櫃高高在上地撐著。右櫥有衣架,顯然是放衣物的,而我也用來堆疊衣物。左廚內則有三片層板,最上一層我置雜物:一包杉林溪、一包金萱、一盒來自在首爾留學的親友送的不懂什麽茶葉、時增時減的乾糧、直板球拍、象棋、未開用的牙膏、洗液補充包、補充用肥皂、補充用刮胡刀、一大包咖啡、一大包咖啡,以及一大包咖啡,都是舊街場三合一即沖泡式的白咖啡。第二片和第三片層板,壞了。皆因自以為不會買很多書的我在不知不覺中把每一片漸塞漸多漸重,在兩個月前毫無預警的一個夜晚下,“砰”——相繼崩塌,真囧。於是把兩片壞了的層板拆出,書則是以從前住在靈市小間的方式,一本一本從最低處開始層層疊疊擺起來。目前擺了七個層疊,夭壽>.<
由於床在櫥櫃之上,而床與地之間架著一個約150公分木质的褐色梯子,想睡覺,只得拖著沉沉的身子骨沉沉地爬上去。

就這樣,進入夢鄉。夢鄉在檳城。夢友則是由業師、碩班同學YQ君、小學同學WL君以及我,四人組成。在現實世界中此三君全然沒可能聯繫在一塊兒的機會,在夢裡,卻這樣被安排在一起。其中以WL君最為凸異——這自是醒來後所覺的。小學畢業後,我們的聯繫也僅僅維持了兩年,之後就全然斷絕。最重要是,那兩年間他變化很大,和小學的他身形相差十萬八千里,從瘦骨嶙峋變渾厚雄壯,夢裡的他,卻依然是那副瘦削的模樣,稍不同的,身高如同現實。
顯然,除了業師和YQ君,我同WL君都是以觀光客身份出現在夢裡。然而,在現實中,YQ君卻是道道地地的台灣人。那麼,在夢裡,我又如何知道她變成了檳城人?因為當我們一行四人抵達檳城碼頭時,她妹子就在前方等候。是的,夢裡無端端的跑出了一個妹子,但是,在現實中,我完全沒見過她妹子,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妹子。夢鄉中的她妹子,特徵就是和她長得像,略胖,之所以更加肯定,則是因為YQ君親自介紹:“這是我妹,名叫乃喬。”乃喬?現實中,我從來不認識名叫乃喬的人。看來下星期二上課時要問問她到底有沒有妹妹了XD
碼頭?夢鄉出現了碼頭。是四〇年代的碼頭。人潮熙來攘往,乃喬(?)在前邊揮手。周遭見到了似乎正在招客的鳳姐,穿著一身旗袍,拿著手帕,嫵媚嬌嬈。我看我是因為近期看了海上花系列的連續劇,所以才會生此夢境。然而如今回身一想,從前的檳城好像就是有很多紅燈區的,也好似看到資料說,碼頭那裡最是鳳姐招客地。
好了,不管鳳姐。乃喬(?)領著我們,帶我們到酒店。事後YQ君和她妹先回家(?),業師則和我們同房。將身上細軟放下,三人一行於是走出酒店,在鎮內走走看看。那兩姐妹(?)則完全在九霄雲外了。順提,酒店外觀很有英殖民風味。
走到一個老街模樣的老街,街邊人頭簇擁,原來今天(?)是迎神賽會。路中央有序地走著一群人,有的赤裸上身,有的穿著類似Baju Melayu的服飾,走起路來刻意地歪七扭八。此外,有鼓聲、有喊聲、有裊裊香煙,有點像大寶森節時印度人的賽會,但卻與印象中的大寶森節的迎神賽會有差。至少當時沒見有人刀叉臉孔、鐵環穿背的壯烈模樣。有些人的臉戴上面具,有些則臉部彩繪,看起來極為和諧,不會有任何突兀之感。現在細想,那到底是什麽面貌——嗯,幾近三星堆的青黃面具。這一情景,真有如偶來人世值賽會之感,至於信徒們在前邊所擡的是什麽神明,正要去一探究竟之際,電話響鈴響起……是的,該醒了。

睜開眼,腦際首先閃過的是綾辻行人寫的懸念小說——Another裡的情節。整個故事是以尋找“多餘的人”為主軸。在二十六年前,日本夜見山村的夜見北中學有個名叫Misaki的學生,讀書與運動能力非常優異,是班上的人氣王。但是換班之後,進入三年三班,Misaki卻忽然意外身亡。班上所有同學都非常吃驚,不敢置信。紛紛嚷著“騙人”、“我不相信”。大家陷入谷底,非常傷心。班導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整間教室的氣氛變得詭譎起來。忽然間,當中有個人開口說話了。“Misaki才沒有死!”同時右手食指指向Misaki的桌位,“哪,你們看,Misaki就在這裡啊。”於是班同學有了共鳴,所有人都不想承認人氣王突如其來的死訊。之後在班上,這種情況也持續存在著:不是對桌子說話,就是一起放學——班上所有人都繼續佯裝“Misaki還活著”。但是,在畢業典禮上,在全班同學的集體合照裡,卻出現了不應存在的Misaki的身影……
自此以後,那所中學的三年三班,每一年,在沒有任何人察覺的情況下,班上的人數,多了一個人。對於那個“多餘的人”,大家怎麼也查不出來到底是誰。最詭譎的是,即便連混入三年三班的“死者”,也不知道自己就是“多餘的人”。一切的開端就是二十六年前三年三班的那項行為。他們認定已死的Misaki“還沒有死”,一年來大家都一直如此假裝。然而畢業那天的團體紀念照上卻照出了不應存在的Misaki。換言之,這即表示“死者”被呼喚回了此地。這件事成了開端,爾後夜見北的三年三班,就變成了類似於能招引死者前來的容器般的“場所”,變得非常接近“死亡”。
據說這部小說也即將搬上螢幕,女主角由橋本愛擔綱。對這名字沒啥印象,谷歌一搜,原來是《告白》裡演被殺死的班長美月。

我說WL,闊別許久,別來無恙。再見那一日雖然可能還很久,然而,事情的進展往往非人所能預知。尤其我們知道,人類排著隊來到這世界,而離開,卻猶如抽籤,老天才不管你年輕还是老邁。就如你。祝

2012年5月9日 星期三

[轉帖]愛的辯證


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引用莊子《盜跖篇》
式一:我在水中等你---Ending:守約而溺斃。

水深及膝---表示等待時間很長,水已淹至腹部。
淹腹---------表示等待時間很長,水已淹至腹部。
一寸寸漫至喉嚨---情況愈來愈緊迫,水已漫至喉嚨。
浮在河面上的兩隻眼睛---後的掙扎,已使他連呼吸的權利都沒有,只剩下一雙凝視遠方的雙眼,往遙不可及的彼岸。
仍炯炯然----------期盼等待的人出現並且相信對方必會赴約。
望向一條青石小徑---青石小徑透出一絲綠意表示一線希望仍存。
兩耳傾聽裙帶撫過薊草的窸窣---窸窣是表示非常瑣碎細微的聲音,水已快把他淹沒,只剩水啪打的聲音,他尋求一點希望,即便只有裙帶撫過草或微風的窸窣也能讓它滿足、注意。
日日---表示時間的消逝,一點一點。他也只能無奈的讓時間無聲的滑逝。
月月---表示時間一點一點消逝。他也只能無奈的讓時間無聲的滑逝。(小層遞)
千百次升降於我脹大的體內---心情開始動搖激湧而上,甚至脹紅了雙頰,浸濕了雙眸。
石柱上蒼苔歷歷---再次顯示時間過了很久,石柱上已佈滿蒼苔。
臂上長滿了牡蠣他已經漸漸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和四周景物融在一起分不清了。
髮,在激流中盤繞如一窩水蛇---頭髮亦似心情雜亂的盤纏、糾結。(譬喻)
緊抱橋墩---誓死守信,堅定自己的愛情
我在千噚之下等你------利用水和火的意象表達外在環境的干擾和迫害(排比)
水來我在水中等你    不管環境多艱困我都會等你,象徵主角對愛情的信心堅持
火來                即使被火燒盡,被浪濤吞噬也至死不渝。
我在灰燼中等你

式二:我在橋下等你---Ending:棄橋而去保全性命。

風狂,雨點急如過橋的鞋聲---風狂、雨急、顯出女孩的倉惶。(譬喻)
是你倉促赴約的腳步?---皆屬作者的想像和猜測,小傘非一般的傘,而是滿載回
撐著那把         憶的傘,曾讓他們共過微雨黃昏,共過美好時光的傘。(設問)
你我共過微雨黃昏的小傘
裝滿一口袋的-----------------藉由物以託情使意象更具體鮮明。
雲彩  以及小銅錢似的-----雲彩代指過往回憶和往事。(譬喻和轉化)
叮噹的誓言------------------小銅錢的叮噹聲,表達這些思念與過往的造訪輕輕的、
                     柔柔的、甜甜的。
我在橋下等你-------------緊扣主題
等你從雨中奔來---------更詳細的描述情勢的緊急
河水暴漲                         
洶湧至腳,及腰,而將浸入驚呼的嘴--------式一前後對映並且更詳細的描述
                                     情勢的緊急。
漩渦正逐漸擴大為死者的臉----死者的臉,暗示他已撐到了極限。(轉化)
我開始有了臨流的怯意----對於愛情開始懷疑、膽怯。
好冷  孤獨而空虛-----表示他的失望和徬徨,如同前面所說,使用譬喻手法提升
如一尾產卵後的魚    角色心情的強度。一尾產卵後的魚那般懦弱畏縮,我認為他的比喻貼切得可怕。(譬喻)
篤定你是不會來了----顯示他的絕望和不得不坦誠的失落
所謂在天願為比翼鳥---他仍無法逃避自己的感情,將期待寄託在另一世界(引用)                              
我黯然拔下一根白色的羽毛---表現出他的不捨,在離開前仍留下一根羽毛(象徵)
然後登岸而去
非我無情-------解釋自己並非放棄他們的愛情,也沒有違約。
只怪水來得比你更快-------解釋自己並沒有放棄他們的愛也沒有違約。
一束玫瑰被浪捲走-------------雖然自己選擇離開仍堅信自己的付出和愛意終究會
總有一天會漂到你的手中   傳到心愛女孩的心裡,他始終相信那一天的到來。 
                                                               (象徵)

轉自:http://203.68.192.50/luwa/f2blog/index.php?load=read&id=866

據說,這是洛夫的眉批。自己寫的詩,自己來解釋,不管怎麼看,都最符合作者原意。當然,這裡首先要撇開“作品一出,作者即死”解構主義者們的眼光,否則,“文本細讀法”是會比“作者本意”還要有威嚴的。
式一和式二,在還未讀到眉批前,我更鍾情於式一。少年不識愁滋味,遇見壯烈犧牲的,特別容易吸引。而式二的末段則是一般人在一般的情況下都會給出的一般反應,正因為“一般”,所以沒好感。讀了眉批後,還是一樣,不喜歡。或許,這是要到滄海桑田的那一天,才能體會到的樸素而真切的“愛的辯證”吧。此刻的我,依然是個夏蟲,未嘗活過秋冬。
N年前初讀這首詩時,是為莊子裡“尾生抱柱信”的典故而著迷。那時,恰好系上辦了場詩會,當下即思量要選這首來飈還是洛夫的另一首因為風的緣故來飈。最後我還是選了因為風的緣故,因為比較短。然後,阿堅為它入了曲。
說也奇怪,當晚作了個相關的夢。夢境出現一個女子,她踉蹌地朝我走來。口中喃喃,說,我來了,卻不見尾生。我說,水,淹死了尾生。女子聽了,沉默不言,黯然低頭。良久,我告訴她,尾生告訴我,讓你不要感到抱歉,不要覺得對不起。要怨,只能怨時間,時間不對就是無緣。但他無悔,他寧願被水淹死,也要等下去。因為,只要有心,即便時間點不對,還是能夠等待的。
夜涼吹笛千山月 , 路暗迷人百種花。棋罷不知人換世 , 酒闌無奈客思家。據說,這也是歐陽修夢中所作……他醒來時,發現人世原來還是一樣的人世,只是花開花落,那被浪卷走的玫瑰,不知是否已經飄到你手中。人面幾換,無奈而思,只好將到手的玫瑰,埋在心底,用無告的淚水,來滋養,來潤澤。雖然明知,在炎熱的天氣底下,還未來得及等到嚴寒之時,它已然萎謝,凋零。然後,按個like,是爲了表示,yes I do know it。

2012年5月8日 星期二

桃李不言

躁極無聊下,看了烏鴉的拇指,看了重述白蛇傳,看了向良心說謊的民族。

等待過程中的煎熬,著實不足為外人道。

烏鴉的拇指敘述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大叔,因為借了高利貸,結果妻女雙亡,然後以邊緣人的姿態玩世苟且——成了人人痛恨的詐騙男。陰差陽錯,中年大叔身邊漸漸圍繞越來越多的社會邊緣人——中學扒手少女、無所事事的少女的姐姐、少女姐姐的魔術師男友、呆呆的開鎖匠。五人同聚一屋簷下,背後分別隱藏著莫名的因緣,卻都以旁門左道維生。大家似乎都生活在騙局中,唯一真實的,只有支持大叔說謊下去的心意。故事的高潮在五人爲了搗破當年害了中年大叔家破人亡的地下錢莊展開,他們決定將錢莊所有財產欺詐過來。但是看到最後,原來一切早在一個不起眼的人的掌握中盤算。其餘四人不過是其中一顆棋子。整個過程的擺佈和結局的出乎意料有達文西密碼的味兒,當然這也是我看到最後才知道: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否則,以我平凡的智商以及平時沒什麼在看懸念小說的習慣而言,要在過程中就識破精心安排然而不時又會露點陷的策劃,是無解的。2012年秋季這部小說將搬上螢幕,阿部寬主演。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梅花不爭,芬芳自散。該說的也都說了,該釋懷的也已釋懷了,其他的,就順其自然。“順其自然”嗎?四字所透露的,其實不過是萬般無奈中的一點安慰。不管願不願意釋懷,卻只能釋懷,只是釋懷。就如同於天地萬物,它只是這樣,只能這樣。否則,加上了人為的造作,有違大自然的規律,規律一偏,災難就會發生。就如上古神話裡的女媧補天,因為多造了一顆頑石,結果演就了一場淒清無奈的愛恨情仇,拖累了無數命薄悲涼的可憐人。只因為,這顆石頭,是多餘的,是不見容於世的。石的出現,只是攪和。

時光倒流……一番細訴一驚然,一掬驚喜一抔愁。若彼不試探,此不自白,或許,如今又將是另一番光景。說到底,如今也只剩下光景,聊以玩弄:掂掇一切可能、玩味一切結果、思量一切緣由。原來,一切,已杳如黃鶴。

只今松濤淒淒影,天涯海角一個鴻。

李銳夫婦的重述白蛇傳,是在早先翻完的。就目前殘留的印象,就是:(一)暴力只要被大眾化,一切也就合法;(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儘管從對方身上得了多少好處,非我族類就是非我族類,是該要誅滅的;(三)人世間,最冷的是心,最熱的也是心;(四)有癡迷,鍾情處,就有了人性的深,生命的深;(五)傻姑的形象塑造一直留在心中不能吹散。

行行重行行,迢迢千萬里。回首昨日夢,黃月掛天邊。心中吹不散的綽影,只好在開樽獨酌的時候,舉杯邀月,暢言低訴。然後,在松濤月影之下,斷目南望。

挑燈懷舊夢,共話忽夜深。是該睡了。

至於那等待過程中的煎熬,想來,就只能煎熬下去了,雖然明知,迴響,已經沒入黑洞,無可預聞。

2012年4月27日 星期五

翌日428的忽然想到

關於集會、關於示威、關於靜坐、關於訴求、關於乾淨、關於輻射、關於民主、關於自由……明天又是一場值得全馬人民乃至世界大眾——尤其尚處於獨裁政權恐嚇、控制、奴役下的人們——見證歷史的一刻。

可笑的是,連月來政府的作秀、宣言,直至這兩天終於設起障礙來,圍護獨立廣場,使獨立廣場不再獨立……種種作為,就像食言的稚童,叫人啼笑皆非。如此大張旗鼓設置路障,還發聲恐嚇,想必是國陣人員腦袋秀逗了。709教訓全然拋諸腦後。如果翌日國陣真的再次水柱掃射、催淚彈噴發……只能說:人蠢沒有藥醫。或許,站在他們立場想,如此動作是爲了遏止示威、掩蓋反對浪潮,以展示手中握有的權力,讓大眾懾服於自己的淫威之下。然而,權力依靠如此行事所展示的威嚴和恐嚇,不啻是變相鼓動更多人的反撲,隱隱中,似乎是正在說:此地無銀三百兩。然後,出乎預料地親自把“罪犯”轉化為英雄。

好蠢。

今天一大早,台灣部的革命老大傳來聲明稿,問及要不要連署。打開一看,標題醒目地寫著:
起來,一股來自於馬來西亞的草根力量已染黃了整個世界!
動人心魄。右手的食指快速滑動滑鼠,作一目十行式的掃描,滑到最後第四段,這麼寫到:
我們的主張如下:
 一,支持4月28日的淨選盟與綠盟的靜坐抗議與集會。
 二,確保選委會在第十三屆大選前完成改革。
 三,確保萊納斯厰不會危害公民健康,而目前唯一方案是驅之撤離。
 四,任何執政機關必須立即停止打壓異議者,若不允許異議者的存在,則一切民主與自由的形式只是虛有其表。
除了第三項外,其他都是709餘下來的舊調。舊調重彈,緣於“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之故。——合情合理,於是連署。

昨夜,同一位在吉隆坡工作的彭亨友人敘談,說及翌日集會,隱約顯露了兩難的心情,“因為要去的心情真的緊張,好像我要去當兵大戰了。恐怖了,走東南西北都有障礙,怕被抓……台灣就好,沒任何障礙,順利到達……”在獨裁慣了的政權下生活了二十多年,緊張、害怕,是人之常情。但最後一句話同時也道破我一直以來的想法:的確,在吉隆坡之外的聲援與集會,頂多只能算是家家酒性質的湊熱鬧而已,吉隆坡才是真正的戰場。當然,這不表示國外的聲援就不必要,這麼做還是能適時地給國陣施壓,但因為家家酒成份始終居多,所以在公開場合我也就不再那麼理所當然的以一副“鬥士”姿態自居(除非我錢多到能夠隨時返鄉參與集會吧),至少儘量避免淪為“鍵盤鬥士”。

話說,這妮子常日就很“反政府”,臉書滿牆反政府的塗鴉轉帖與塗鴉文字,想來翌日必能在某張照片裡的某個角落見著她吧。

2012年3月21日 星期三

雜記

中大中文系大學部有個傳統 每一年的第二學期均會舉辦大學部學術論文發表會 辦了已有五屆 雖然由大學部一手操辦 卻也相當有模有樣 亦即 每一場次有主持人 三位左右的發表人 以及與發表人相應人數的評論人 主持人由系上老師擔任 而評論人就由研究生來充當 除了旨在鼓勵大學生親身體驗此類性質的學術活動 也意在打通研究生與大學生的橋樑 借此機會得以上下溝通 昨天早上辦的正是第六屆 要說 大學部的學生論文發表 本來就帶有初出茅廬的性質 所以 對於一隻腳已踏入所謂學術門檻的研究生 面對初初上陣的小弟小妹們也不會評得過激 要麼先盛讚鼓勵一番 再指出小問題 要麼點到為止 不著意地指出漏洞 私底下再指出問題 再不就是夾褒帶貶 不至讓被評論者聽得毛骨悚然 心折骨驚 聲淚俱下 畢竟 小弟小妹們還在大學階段 對於所謂專業學術規範的訓練也不過剛剛起步 過於苛求 例如責問小弟弟事先有沒讀這本有沒看那本 要做這方面研究爲什麽不先這個不先那個 就這一點來說 未免有求全之嫌 畢竟 還在兩千五百年前 曾老夫子就語重心長地勸誡過 如得其情 則哀矜而勿喜
明·仇英《子虛上林圖》 (資料來源

話說回來 昨早的研討會共有四個場次 其中古典思想占去三分之二 古典文學只占了三分之一 這也在情在理 中央中文系向來以義理著稱 單看本系的老師 搞義理思想的就占去超過一半 因而在台灣中文學界裡 中大是少數能夠五經俱全地在大學部開授 至於中文系三寶——文字聲韻訓詁雖然是大學部必修課 但來來去去也就只得熟臉的老師在撐 而古典文學領域的 雖然比小學領域的老師多 但始終為義理領域的重重大影給覆蓋 而現當代文學的就更可憐了 五隻手指加起來還有餘數 回來說昨天的大學部研討會 第四場次則是古典詩發表 單就這一點來看 就挺特別的了 原來大學部一直都有古典詩寫作班 由專擅寫近體的大哥哥帶領 難怪古典詩在這一次的發表會也占了一個場次 而我 想來大概是比較不安分守己 卻被研討會籌委的一個小弟弟找上門來 說是有個老師推薦 讓我當第二場次裡有關漢大賦的論文講評人
二話不說 立馬接下 然而 正當讀完了小妹妹的論文 卻頓感不知該從何下手評論 原因無他 這實在是由上課的讀書筆記拼湊而成的一篇文章 基本的學術論文規範的骨架一點不見 整篇文章一言以蔽之曰 一氣呵成 不過其中還是不乏優點 至少 在闡述漢代具有代表性的大賦時 其中幾篇分析得是深而細 微而妙 對於此領域的檻外人而言 也算是一堂有意義的課 譬如吧 宣讀者能夠分析漢賦與詩經楚辭縱橫家的關係(好吧我知道文學史已經有這麼一段論述)分析登徒子好色賦時能夠點出這篇賦可能不過是一時戲筆 其根本目的是宴集時的娛樂 針對這一點 讓我想到普林斯頓的漢學家柯馬丁曾經在復旦講演過一場有關西漢美學與賦體的起源的題目 其中推論 漢大賦在西漢時代是為娛樂用的 我於是想到今天的相聲 比如 賦作猶如相聲的底稿 而裡邊的角色(如子虛烏有無是公)就由實際的人員來操演 其中一個角色極有可能是作者親自上陣 因為不歌而誦謂之賦 漢賦寫出來後總是要誦的 這就牽扯到聲氣的問題 而這就大約解釋了爲什麽武帝聽了司馬相如的大人賦後 即飄飄有淩雲之志 而對那一點諷刺視而不見 乃至對西漢大賦中勸百諷一的那個諷一大抵都不聞不問 而只著重在前面的勸百 於是在講評時就把記憶所及中柯馬丁的這篇演講內容大約複述一遍 借此展示經過漫無所守後所得的微末雜感 不然評得不好而被看扁可是會落了番邦名譽的XD 除了格式上的小問題稍微點出以及說出明顯錯誤的理路外 而後便推薦一些自己讀過的書目了 如曹道衡的漢魏六朝辭賦 程章燦的魏晉南北朝賦史 馬積高的賦史 原還想說把賦史研究的第一人——此處第一指的是第一個系統研究漢賦的人——陶秋英於一九三二年燕京大學寫就的碩論給拋出來 但轉念一想 還是罷了 畢竟 以目前來看 這本碩論的意義頂多也只在於第一這兩個字 講評完 下臺後就私底下同他們(三人一起寫 由其中一個代表宣讀)明確說出在臺上未點出的問題 畢竟 人家才大二 實在不好意思直接在臺上直說 全場可以算是在和諧的氣氛下進行 雖然有其中一場 據說(因過後有課 只好先溜)評論者的火藥味就很重 怎麼個重法 人言言殊 甚至有個高我兩屆的同學說這講評人有點不長眼諸如此類的話 聽得我非常好奇 想來 之後唯有去系辦借錄影檔來回到現場了 開學回來都一直在籌備著下個星期的世變研討會 雖然事情多得沒法子靜下心來讀書 但只要再撐個一禮拜一切就空下來了 蜀中無能流利說英文的大將 老師只好派我這個只有半桶水的英文程度的小伙去接待吳芳思 阿彌陀佛 許久不說英文 舌頭已經不靈光了 然而也只能硬著頭皮壯著膽子接下來了

2012年3月14日 星期三

轉帖:《魏晉文人講演錄》書評


顧農:魏晉文人講演錄》信口開河之處

最近蒙友人推薦﹐看了一本《魏晉文人講演錄》(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年3月版)﹐此書為“大學名師講課實錄”叢書中的一種﹐附有光盤。坐在家裡就可以聽大學名師講的課﹐實在是很方便的。

這本書內容豐富﹐頗有精彩的意見﹐語言簡潔生動﹐學生一定愛聽的﹐對讀者也有教益﹔正如封底的廣告詞所說:

課堂教學是一門藝術﹐在名師們手中﹐這門藝術往往呈現出豐富色彩﹐發射出迷人的光芒。

您也許沒有機會去聆聽這些名師講課﹐但有了這樣的“講課實錄”在手﹐就相當於旁聽名師講課﹐應該是可以彌補一些遺憾的。

可惜金無足赤﹐其中似乎也頗有信口開河之處﹐容易給旁聽的人灌輸錯誤的信息﹐形成某種難以彌補的遺憾。試略舉幾個例子如下:

魯迅先生曾經發過一個感慨﹕“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是在為瞿秋白整理文集之後﹐發出 這一感慨的。我們知道﹐瞿秋白是共產黨的領袖之一﹐但是他又是一個文人。瞿秋白臨死之前寫過一篇《多餘的話》﹐寫得很有情感﹐確確實實揭示出他那種文人的 心態﹐包括他對自己的評價﹐都非常有意思……魯迅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感慨是在閱讀﹑整理完瞿秋白的文集﹐也就是對瞿秋白有了更深的瞭解之後發出來的 ﹐他從瞿秋白的文章中讀出了瞿秋白的孤獨﹐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受。(P19)

按﹐魯迅只整理過瞿秋白的譯文﹐後來出了兩本《海上述林》﹐作為紀念﹔他好像沒有動手整理過瞿秋白的文集﹐是否“從瞿秋白的文章中讀出了瞿秋白 的孤獨﹐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受”﹐更加不得而知﹐這裡很可能出於名師的猜測。“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是魯迅手書的一副對聯的上聯﹐那時瞿秋白還健在。

……黃侃提出要拜劉師培為師﹐跟著他學習《左傳》﹐隨即便跪倒在劉師培面前﹐行拜師之 禮。劉師培也正要找一個人來繼承這個事業﹐而黃侃本身的學問也很好﹐自然也就高興地答應了。不過黃侃回到家裡以後﹐他的太太不大高興了﹐因為劉師培的年齡 比黃侃大不了多少﹐也就七八歲吧﹐而傳統社會裡師生即父子﹐是不管年齡差距的﹐所以黃太太覺得自己平白無故地晚了一輩﹐心裡很不舒服﹐便埋怨丈夫說﹕“你 這個事情做得很荒唐﹐劉師培比你大不了許多為什麼要去拜他做老師﹖”黃侃卻哈哈一笑說﹕“你們女人啦﹐就是頭髮長﹐見識短。你不知道﹐劉師培的《左傳》學 在學界是一大重鎮﹐是他看家的本領﹐到現在為止還無人繼承﹐而祗要他收我為學生﹐他的《左傳》學遲早也就是我的了……”(P33)

按﹐這裡細細轉述黃先生夫婦的對話及其心理﹐相當生動有趣﹐但恐怕祗能看作是儒林演義裡的故事。或可付之閑談﹐不堪用於講課。周勛初先 生說﹕“季剛先生與劉師培年紀相若﹐二人一直保持著朋友的關係。其後季剛先生以為自己的經學水平不如劉氏﹐乃于民國八年執贄行弟子禮。”(《黃侃〈文心雕 龍札記〉的學術淵源》﹐《中國文學研究現代化進程二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P35)這無非是轉益多師傅﹑學而不厭的意思﹐未必有什麼委瑣的想 法。至於拜師的具體經過﹐頗多傳聞異辭(詳見萬仕國《劉師培年譜》﹐廣陵書社2003年版﹐P272-273)﹐但未必有大段的臺詞。又﹐劉師培 (1884-1919)只比黃侃(1886-1935)大兩歲。

公元196年﹐曹操把漢獻帝從軍閥手裡接過來﹐將他安頓到許昌﹐改年號為建安﹐一直到公元220年曹丕稱帝﹐年號才變。(P65)

按﹐在“建安”和曹丕稱帝后的年號“黃初”之間﹐還有一個年號“延康”﹐祗有幾個月。《後漢書・孝獻帝紀》﹕“(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 庚子﹐魏王曹操薨﹐子丕襲位……三月﹐改元延康。冬十月乙卯﹐皇帝遜位﹐魏王曹丕稱天子。”“延康”是東漢的最後一個年號。所以公元220年有三個年號﹐ 前面是建安二十五年﹐中間三月至九月是延康元年﹐後面曹丕改朝換代稱帝后則是黃初元年。

……最後丁夫人也沒有再嫁﹐一個大概是丁夫人自己也找不到合適的﹔還有一個就是恐怕也沒有人敢娶她﹐畢竟她曾經是第一夫人。(P67-68)

按﹐曹操的原配夫人丁氏同曹操鬧別扭﹐被打發回了娘家﹐後來曹操去接她﹐她根本不理﹐於是就分手了。曹操是表示過“欲其家嫁之”﹐但 “其家不敢”求求據《三國誌・魏書・后妃傳》裴注所引《魏略》﹐情況大體如此。在那個時代﹐女子出嫁包括改嫁﹐決定權在家長﹐所以恐怕不存在丁夫人本人找 不到合適的對象﹐或沒有人敢娶她等等情況。那是一千八百年前的建安時代啊。

曹干是曹操最小的兒子。曹操快死的時候﹐曹干還很小。他在臨死的時候放心不下﹐將曹丕叫過來叮囑說﹕“這孩子三歲死了母親﹐現在五歲又將失去父親﹐我就把他託付給你了。”舐犢之情﹐溢于言表。(P68)

按﹐這裡問題比較多。首先﹐據《三國誌・魏書・武文世王公傳》曹操有25個兒子﹐曹干(﹖-261)生年不詳﹐所以他是否最小﹐現在無 從知道﹔從該傳的排列來看﹐他夾在中間。該傳雲﹕“趙王干﹐建安二十年封高平亭侯……太和六年﹐改封趙王。幹母有寵于太祖﹐及文帝為嗣﹐幹母有力。文帝臨崩﹐有遺詔﹐是以明帝常加恩意。”既然曹干在建安二十年就已經封侯﹐那麼到建安二十五年曹操去世的時候就決不止五歲求求即使曹干一生下來就是高平亭侯﹐到 此時他也得算是六歲了。

曹操病逝于洛陽時﹐曹丕不在他身邊而在鄴城﹐所以曹操不可能將曹丕叫過來有所叮囑。《三國誌・魏書・陳矯傳》雲﹕

太祖崩洛陽﹐群臣拘常﹐以為太子即位﹐當須詔命。矯曰﹕“王薨于外﹐天下惶懼﹐太子宜割哀即位﹐以系遠近之望。且又愛子在側﹐彼此生變﹐則社稷危矣。”即具官備禮﹐一日皆辦。明旦﹐以王後令﹐策太子即位﹐大赦蕩然。

可見此時太子曹丕在鄴城運作非常緊張﹐他迅即接了曹操的班﹐為魏王。陳矯所說的“愛子在側”表明曹操臨終前另有“愛子”在洛陽﹐他認為 這裡隱藏著危機。專政首腦之死歷來是一種微妙的時刻﹐許多大的變化發生於此時﹐所以陳矯建議曹丕趕緊接班﹐造成既成事實﹐防止政局發生意外。

總之曹操臨終前並不是向曹丕有所叮囑﹐而是向就在身邊的“愛子”有所交代﹐其內容並不是關心曹干﹐而另有其人。西晉人陸機《弔魏武帝文》(《文選》卷六十)提到他在國家檔案裡看到過曹操的遺令﹐並且寫道求求

觀其所以顧命塚嗣﹐貽謀四子﹐經國之略既遠﹐隆家之訓亦弘。又雲﹕“吾在軍中﹐持法是 也﹐至小忿怒﹐大過失﹐不當效也。”善乎達人之讜言矣。持姬女而指季豹﹐以示四子曰﹕“以累汝。”因泣下。傷哉﹐曩以天下自任﹐今以愛子託人。同乎盡者無 餘﹐而得乎亡者無存。然而婉孌房闥之內﹐綢繆家人之務﹐則幾乎密歟。又曰﹕“吾婕妤妓人﹐皆著銅爵臺。于臺堂上施八尺床﹐?帳﹐朝晡上脯?之屬。月朝十五 ﹐輒向帳作妓。汝等時時登銅爵臺﹐望吾西陵墓田。”又雲﹕“餘香可分與諸夫人。諸舍中無所為﹐學作組履賣也。吾歷官所得綬﹐皆著藏中。吾餘衣裘﹐可別為一 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

可知他關心的是“姬女”和“季豹”﹐而他寄予希望的人則是“四子”。關於“持姬女而指季豹”一句﹐《文選・弔魏武帝文》李善注引《魏 略》雲﹕“太祖杜夫人生沛王豹及高城公主。”原來他特別關心的是杜夫人生的季豹即曹林(﹖-256)和一個女兒。杜夫人及其一子一女情況都很複雜﹐這裡就 不去多說了。

“四子”是誰﹖《文選》李善注雲﹕

四子﹐即文帝以下四王也。太祖崩﹐文帝受禪﹐封母弟彰為中牟王﹐植為雍丘王﹐庶弟彪為白馬王﹐又封支弟豹為侯。然太祖子在者﹐尚有十一人﹐今唯四子者﹐蓋太祖崩時﹐四子在側。史記不言﹐難以定其名位矣。

李善認為“四子”指曹彰﹑曹植﹑曹彪﹑曹豹四人﹐這個說法恐怕不對。曹操囑托“四子”要求照顧好“季豹”即曹林﹐受托者中怎麼可能包括 曹林本人﹖曹操不可能這樣說話。說曹操臨終時﹐曹彰﹑曹植﹑曹彪﹑曹林均在曹操身邊﹐似亦無據﹐《三國誌・魏書・任城威王彰傳》明確地寫道“太祖至洛陽﹐ 得疾﹐驛召彰﹐未至﹐太祖崩”﹐同傳注引《魏略》雲﹕

彰至﹐謂臨淄侯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植曰﹕“不可﹐不見袁氏兄弟乎﹖”

可知曹操臨終時曹彰並不在身邊﹐他正在奔赴洛陽的途中﹐“四子”不可能包括他在內。同樣的﹐也沒有材料能證明曹彪當時在曹操身邊。所以“四子”指誰﹐須另行考辨﹐此事說來話長﹐這裡就不去嚕囌了。

……把我埋了之後﹐給銅雀臺的那些歌舞伎發點錢﹐將她們遣散回家。這也祗有曹操才會這麼說﹐這是魯迅先生已經注意到了的。(P69)

按﹐曹操的遺令中沒有說過要遣散銅雀臺的那些歌舞伎﹐相反﹐他死後還要繼續欣賞她們的演出。據前引陸機《弔魏武帝文》﹐曹操要求銅雀臺的歌舞伎每月“月朝十五”為他的亡靈演出兩次﹐他坐在一個專門的席位上欣賞求求如果都遣散回家﹐那就看不成了。

魯迅先生確實注意到曹操遺令﹐曾說過其中“竟講到遺下的衣服和伎女怎樣處置等問題”(《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魯 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P525-526)。魯迅沒有也不可能說什麼曹操臨終前決定給銅雀臺的那些歌舞伎發點錢﹐將她們遣散回家之 類的奇聞。

例子還有不少﹐不必再舉下去了。電影電視劇裡雖多戲說﹐但觀眾抱一種娛樂的心態﹐並不大要緊﹔聽名師講課是來接受知識的﹐關係比較大。 所以給學生上課﹐雖說是一門藝術﹐沒有根據沒有把握的東西一定不能講。如果真偽雜糅﹐有些地方似乎天花亂墜大有趣味﹐弄不好也許誤人子弟﹔印出書來則又會 貽誤更多的人。無論是寫文章還是做講演﹐話盡可以講得有味道些﹐材料務必要經得起核對和推敲。千萬不能給後人留下這樣的印象﹕21世紀初葉是一個學術大躍 進文章八卦多的時代。


史嘉旅不一樣的讀後感悟

近日﹐在《博覽群書》2009年第7期上讀到顧農先生的書評(以下簡稱“顧文”)﹐其主要內容是批評《魏晉文人講演錄》一書中的一些細節。其中的許多考證﹐比如延康年號﹑黃侃與劉師培的年齡差距等﹐都言之有據﹐令人信服。恰巧﹐我最近剛剛讀完此書﹐記憶猶新﹐發現顧文中也有一些不太妥當的地方﹐現在提出來﹐供讀者參考。

首先﹐關於曹乾的問題﹐是顧文批評的重點﹐文中作了大量的考證﹐以此來說明作者的“信口開河”﹐其實作者的“講演”恐怕是另有依據的。《三國誌・魏書・武文世王公傳》注引《魏略》曰﹕

干一名良。良本陳妾子﹐良生而陳氏死﹐太祖令王夫人養之。良年五歲而太祖疾困﹐遺令語太子曰﹕“此兒三歲亡母﹐五歲失父﹐以累汝也。” 太子由是親待﹐隆于諸弟。良年小﹐常呼文帝為“阿翁”。帝謂良曰﹕“我汝兄耳。”文帝又愍其如是﹐每為流涕。(《三國誌》﹐中華書局1959年版 ﹐P586)

至於顧文對曹干排行的疑惑﹐裴松之的案語也早有解答﹕

此傳以母貴賤為次﹐不計兄弟之年﹐故楚王彪年雖大﹐傳在乾後。尋《朱建平傳》﹐知彪大幹二十歲。(同上)

同一件事有不同的記載﹐這在傳統典籍中是常有的事(如九品中正的推行年代﹑郭象是否剽竊了向秀的《莊子注》等)。誰是誰非﹐有的恐怕現在還難以定論。提出自己的觀點﹐作為學術商討是可以的﹐但硬要說他人的觀點是“信口開河”恐怕就不太合適了。

其次﹐關於丁夫人的問題。顧文認為一千八百年之前的建安時代﹐女人的婚嫁之權全在家長﹐所以丁夫人的未有再嫁就一定是“其家不敢”﹐而 作者的推測就一定是信口開河了。而實際上﹐在魏晉時代﹐禮法衰落﹐其中已不乏“我的婚姻我作主”的女性﹐最典型的如賈充的小女兒賈午就是先選中自己的意中 人﹐然後“逼迫”父親將其嫁于韓壽的。(見《晉書・賈充傳》﹑《世說新語・惑溺》)以丁夫人連曹操都敢頂撞的性格﹐如果她真有中意的人﹐大概是不會受其家 族約束的﹐況且還有曹操允其另嫁的承諾在。該書作者以丁夫人性格為依據﹐並用了“可能”﹑“恐怕”一類的推測之詞﹐作為講課語言﹐似無大錯。

顧文所舉出的例子﹐有些確實屬於該書不應有的疏失﹐但有些則可以商榷。對細節的批評需要細緻查閱很多資料﹐十分難得。然而﹐如此“以點 帶面”的批評也可能造成一種滿目皆非的假象﹐從而掩蓋此書應有的價值﹐導致因噎廢食的結果。因此﹐我不揣鄙陋﹐根據自己的閱讀體驗﹐說說此書的精彩之處﹐ 或許可以當作從另一個角度對顧文的補充。

該書的切入點﹐是將文人與“注重社會秩序﹑注重外在規範﹑注重群體利益﹑注重人格氣節﹑注重對儒家經典的學習和實踐”(P5)的士人區 別開來﹐從而歸納其本質特徵﹕“文人重視個體生命﹔重性情﹔注重理想人格和精神意境的塑造和開拓﹔注重文學藝術的全面發展。”(P7)

這樣的區分和歸納﹐此前的學者是很少去涉及的。在正式開始對魏晉文人的考察之前﹐作者首先回顧了文人怎樣一步一步從士人中獨立出來﹐其 中最重要的觀點﹐是作者將莊子視為中國古代的“文人之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莊子的行為舉止﹑精神風貌和個性特徵都具有文人的內涵﹐而《莊子》的思想塑 造了中國古代文人主要的性格特徵。這些分析﹐充分揭示了道家思想對後世文人的深遠影響﹐可謂“切中肯綮”。古代文人的道家情結和瀟灑風采﹐就在這些論述中 拉開了帷幕。

接下來﹐作者講述了魏晉文人的四個主要群體﹕鄴下文人﹑竹林文人﹑西晉文人﹑東晉文人。這是全書的主體﹐也是全書最精彩的部分﹐其中令 人擊節讚嘆的論述俯拾皆是﹕作者認為文人作為一個階層的出現應該是在鄴下時期﹐首發其覆。在論述魏晉人“向內發現自己的深情”時﹐作者舉荀粲為例﹐目之為 “古今中外的第一情種”﹐並認為是荀粲用自己的生命為後來“聖人有情論”的勝利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于我心有戚戚焉﹔作者分析高平陵之變對名士的深切影響﹐ 讓讀者進一步理解嵇康的抗爭﹑阮籍的苦痛以及向秀的“變節”﹔作者對曹操《讓縣自明本志令》與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的解讀﹐不僅聯繫了具體的歷史背景﹐ 而且對二者所代表的文風進行了探討﹔作者對莊園經濟發展與文人生活的關係的論述﹐讓我們看到了魏晉風度得以產生的現實基礎﹔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作者發現了 一個特殊的現象﹕自古以來就存在的江南的山水自然美為何直到東晉時期才為人們所發現﹖對此﹐作者做出了獨到的解釋﹐令人信服……這些分析﹐作者都不是止步 于“知其然”的程度﹐而是在充分吸收最新學術成果的基礎上﹐盡力尋找“其所以然”的所在﹕既探討其原因﹐又歸納其特徵﹐將紛繁蕪雜的歷史細節納入有序的脈 絡之中。這就顯示出了一位歷史學者的專業素養。而全書的最後一講﹐作者則將目光聚集在魏晉文人與琴棋書畫的關係上﹐探討了藝術在魏晉時代大放異彩的表現及 其原因﹐更是發前人之所未發﹐令人耳目一新。

閱讀該書﹐我們會發現﹐作為重點﹐作者對於魏晉文人階段性特點的探討和揭示是十分清晰的﹕竹林名士抗拒禮法﹑充滿苦悶﹑重視超越﹑任情 率性但又有一顆藝術的心﹔西晉文人的生活是最世俗的﹐他們的人格是最有缺陷的﹔東晉文人的生活逐漸情趣化﹑家族化﹑詩意化並從廟堂走向了山野。這是作者對 不同階段的文人特點的學理性概括﹐提綱挈領。

因此﹐該書並非一部什麼“學術大躍進”的著作。儘管其中有一些失于查證的地方﹐但對於魏晉文人的整體研究﹐該書頗有精彩的意見(尤其是 那些精煉的歸納)﹐仍然是這一領域不可多得的著作。既然是研究魏晉文人﹐自然要涉及文人的許多掌故。在這些掌故的基礎上作些合理的推測﹐作為課堂“講演” 應該是允許的﹐恐怕不能簡單地說它是“文章八卦多”。

對待一本書﹐我們不僅需要細緻考辨其中的枝節問題﹐還要從整體上把握該書的精彩之處和貢獻所在﹔我們不僅要勤於查證行文中可疑的地方﹐ 也要在另一個層面上吸收作者的研究成果。這不僅是對作者的尊重﹐更重要的則是對一本書嚴謹而全面的評價。而不必要的延伸批評可能會導致以偏概全﹐雖然引人 注目﹐但也容易對許多讀者產生誤導。

2012年1月19日 星期四

趕快記錄!


大前天,星期一,上課的上課,上班的上班,但是很奇怪,去了谷中城,依舊人潮如蛹。
隨便看了場電影,Laughing Gor之潛罪犯。黑與白、對與錯、犯法與犯罪,凡此二元對立的問題,在短短一小時半內很表面地點到為止。然而很巧,就在我回來的前一晚,也是我正在趕工的那一晚,JY和GM殺上儒研,加上我,三個人,在我的工作場地,小酌了一陣。
JY很愛思考,很常拋出大小哉問的假設性問題給我們,然後兩相辯駁。然而我從小就不愛思考,所以,就這一點來說,我是遠遠及不上他的。更多時候,我喜歡以“即興”、“隨機”的方式來應跟前的事。

那一夜,忘了是我還是他,丟出了二元對立的問題。我說,紅樓夢真是本好書,這本書打破了中國傳統以來大奸大惡的二元思維。譬如說賈寶玉吧,他就是個小孩子,所以你看有一回他調戲一個丫頭(叫金釧兒吧)而導致那丫頭最後跳井自盡,對這件事的當下反應,他是有點逃避的。結果扯呀扯,扯到同班的一位同學,說他很二元對立。例如,他認為,殺人就一定要判死刑。我當然是不認同的,畢竟背後牽扯到的因素不是簡單兩三句可以解決。沖著這一點,大家又沒完沒了地說上老半天。隨著我下結論,說道,二元對立的思維非常危險。就因為這一句,引來了兩位仁兄的駁難。不過於此也不遑多說。忽然扯到這裡,乃看了那場電影之故。

而後吧,隨便到MPH逛逛,卻意外發現裡邊正在大平賣,看得我眼睛立即發亮。再闖進去一看,果然,都三折呢!對窮學生來說,MPH向來是貴族書店,進去的話頂多也只是享受坐擁書城的感覺而已——只可遠觀,不可近褻的。但是這一次,卻是天下大赦呀,把平時沒想到要買以及一早盤算著要買的書,因為三折的緣故,就都買了下來:

劉再復,紅樓夢悟,香港三聯書店,2008年。
簡政珍,我們有如燭火,台北聯合文學,2010年。
漢娜·鄂蘭,責任與判斷,台北左岸文化,2008年。
太宰治,女生徒,台北立村文化,2009年。
蘇偉貞,魚往雁返——張愛玲的書信因緣,台北允晨文化,2007年。
大江健三郎,兩百年的孩子,台北時報文化,2009年。
大江健三郎,沖繩劄記,台北聯經,2009年。
大江健三郎,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慄早逝去,台北聯經,2009年。
唐諾,文字的故事,台北聯合文學,2010年第2版。
李永平,朱鴒漫遊仙境,台北聯合文學,2010年。
太宰治的書,我完整看完的就只有人間失格。老實說,這種萎靡頹唐、散發著屍臭氣息的書,初接觸還真的叫我難以恭維。但沖著名著的緣故,硬是把它讀完。男主角背上窩囊的貝殼來應對浮世,對約定俗成的規矩消極抵抗,大抵就是這樣。後來,淘到一本完全自殺手冊——現在是禁書,裡邊羅列了十幾二十種自殺方法吧,教你按部就班地走向自我毀滅之道。我想,太宰治的書大概也蠻適合做自殺參考書來用的,所不同者,自殺手冊是教你如何具體行動,太宰治則讓你讀了覺得這個世界好空虛好無聊好虛偽好叫人難受。他的另一本中短篇小說集——維榮之妻,其中的同名小說被搬上螢幕,由松隆子擔任女主角。這故事更叫我覺得男主角實在窩囊,而女主角卻柔順得恐怖。這大概是我們所難以理解的日本文化特色吧——服從的文化。書中另一篇短篇,雪夜的故事,說的也是一個窩囊的家長的故事,但是裡頭所營造的雪景,叫人讀了久久難忘。
反正,太宰治的書,依我有限的文學素養來理解的話,關鍵詞就是窩囊。再多加一個,就是絕望。硬要選出第三個,那就是頹唐。在這裡謹奉勸對人生對生命抱有積極樂觀態度的諸君,沒事千萬別翻太宰治!

至於大江健三郎,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者。當然,我買他的書,卻不是因為這噱頭,而是因為看過他幾篇有關魯迅的記述。他去年——還是前年或大前年,不記得了——去了北大,講了一場我一生都在思考魯迅的演講,漫遊網絡之際不小心讀到,自此就開始搜羅有關他寫魯迅的文章。

簡政珍呢?我是去了中大念書才知道這號人物——詩人學者。是一個博班同學念碩時的指導老師,老是從他口中聽到他對他的讚美與推崇。但我今次買的這本是他的散文集。想說,既然遇見了,不能裝作不“認識”——也就一併抱回家啰。

這次最叫我驚豔的收穫是漢娜鄂蘭的責任與判斷。她一生都在思考關於權力、政治、極權、自由的問題。看書背的紹介,這本書收錄了她生前最後十年未出版的文章與演講稿,在其中針對道德哲學提出幾個問題,如“惡的本質”與“道德抉擇”。想來又能為我們那一晚在儒研的辯論提供另一種思路吧。現在再摘錄書背的一點紹介,權解癮頭:“……鄂蘭看到那具爭議性、挑戰性以及困難的核心,不是由於人的無知或邪惡,未能辨識道德的‘真相’,而是由於道德的‘真相’竟不足以作為標準,去對人已經可能做出來的事情下判斷。”又,書中的這一句,“過往無法給未來帶來啟示,人心徘徊在晦暗之中”,對向來服膺“以古為鏡”的我們,大概又是另一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