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確然很謙和溫厚。還記得第一學期修老師的課,便深覺他像安西教練。一書在手,便滔滔不絕地理論闡發——真的是純粹的理論闡發。初時我難以接受,大概是因為長期抱持“我欲載之空言不若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的信仰。而今天,則覺得,各學問各精彩,找到與自己生命相應的也就得了,不必以己之長相輕所短。要知,歷來,人文學科的研究,大抵有三脈,一是文字學為首,一是哲學為首,一是史學為首。雖然,理想上是要三合一,而且也惟其如此,合起來一起看一個問題才能更貼近所探討的歷史現象。但是,在分工那麼細緻、資訊那麼爆炸、誘惑那麼頻繁的今天,要達此理想,恐非易事。而且,人只得一個腦一雙手,能做的事實在有限,所以,要全部精通,那是癡人說夢,充其量,也只能盡力旁通吧。當然了,如果只是隨便翻翻看看,塗塗寫寫,三合一也是不無可能,只是得出的結論顯然只是淺薄的拼攏熬羹,在方家眼裡,是不入流的。好玩的是,不管是古還是今,都會看到這麼一種現象:哲學派的人輕視文史學者,謂其瑣細繁雜,沒有思想深度;文史學派的人則會說哲學者只是高屋建瓴,沒有文獻基礎,在同一概念上只曉得反反復複地高來高去。
自上了老師兩個學期的課後,便覺得,哲學理論實在難以與我的生命相應。然而,從此以後,則不會再像第一學期那樣,隨便發出不經思考的狂妄之言,自以為是地攻其不是了,反而多了三分的溫情與七分的敬意。後來有一天,在古舊的過期《鵝湖》看到某香港學者來台探訪唐牟徐時寫下的感念,裡邊提及老師,許之以“剛毅木訥”四字,映進眼裡,頓時拍案!真真是貼切極了!
在研究室裡,問及當代儒學的問題。其中說到,要想讓儒學重新發揚,則必須建立在人權與民主之上,因為這是普世價值。以此為基礎,結合我們東方人的文化特質,試試看是否能有另一條出路。這正是其所謂“新”之故,而不同於帝制時代的“舊”。言談中能看出,老師是由衷相信儒家是有復興的一天的。我想,這也是一種純粹的美吧,如此純粹地相信一件事,並且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躬身篤行,希望流波能夠及於後輩。起碼,在系上,我還沒看到其他老師能夠如此風雨不改地每個星期主持一次讀書會,尤其作為系上政務最繁多的教職人員,就這一點來說,老師是極其用心的。說到勞思光先生的去世,老師不無感慨地說,上個月在中研院見到勞先生,他年紀真的大了。
話題轉到莫言的得獎,原來老師也一直注意相關評論。在老師來看,撇開體制內或體制外的問題,莫言得獎是有助於世界對中文文化的認知的。儘管我們知道,這認知一直以來都只是建立在功利的經濟考量。不過,這很正常,正如我們學西語,一般人誰會去管亞里斯多德、莎士比亞以及聖經?畢竟,倉稟實了才會想到去注意禮節。如果生存和溫飽都成問題,鬼才和你談精神聊文化。無論如何,老師還是樂觀其成——不管是莫言得獎,抑或儒學發揚。
後來,寫好了推薦函,老師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新校看,務求無虞。那時我心裡就想:我不過是個來自番邦的小伙,所求的也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推薦信,那兩學期以後就甚少接觸老師,寫好了就寫好了,卻還如此用心對待,不禁覺得,以前課堂上聽到的理論闡發,確實已經融進老師的生命了,此正所謂“涵養須用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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