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31日 星期六

書摘四:《達爾文生平》、牛津論戰、承認並不可恥

在弗朗西斯編輯《達爾文自傳與書信集》時,達爾文夫人愛瑪事先審閱了“自傳”的手稿。她反對把其中許多有關親友的姓名和對他們的評論以及達爾文對宗教的看法公諸於世,因為愛瑪是一位篤信宗教的人。後來發表的《自傳》,有四分之一的篇幅被刪掉了,特別是其中達爾文明確反對宗教的觀點幾乎全部被刪掉了。達爾文在原作中提出,上帝如果恩德無量,人世間爲什麽會有那麼多的痛苦呢?《聖經》的經文用以嚇唬人的是,凡不信仰基督的人們,都要永世受到懲罰,“這真是該死的教義!”這比他痛駡奴隸制,有過之無不及了。

直到1957年,《自傳》手稿的全文單行本,才第一次由蘇聯科學院出版社譯成俄文出版。後來,1958年,達爾文的孫女諾拉·巴洛(Nora Barlow)也根據《自傳》手稿,編輯《達爾文自傳,1809—1882年,原稿未刪本》,由倫敦科林出版社出版,其中尚有附錄和註釋。本書的《自傳》就是根據這個版本翻譯的。

…………


在英國,除了書面論戰,還出現過一場激烈的舌戰,那就是科學史上著名的“牛津論戰”。1860年6月30日,在牛津博物館圖書室,外號叫“油咀薩姆”的韋柏福斯主教對達爾文的進化學說進行總辯論,會場擠得水泄不通。主教精神飽滿地做了半小時演說,惡毒地嘲笑了達爾文。他越說越起勁,話鋒一轉,導向全力支持達爾文的赫胥黎,對他進行人身攻擊,因為達爾文沒有出席這次會議。主教得意洋洋地問道:“我願意問問在我身旁的、當我坐下時要把我撕碎的赫胥黎教授,關於他相信人類是從無尾猿傳下來的問題的問題,無尾猿究竟是他祖父一方?還是他祖母一方?”

赫胥黎當時三十五歲,正處於精力充沛的頂峰,他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小聲向身旁的人說道,“上帝把他交給我了”。於是發表了支持達爾文的長篇演說,用科學的事實駁斥了主教的宗教偏見,接著嚴肅地說出了廣泛傳誦的一段話:“我曾斷言,現在我再重複一遍,一個人沒有任何理由因為他的祖先是無尾猿而感到羞恥。如果有一個祖先使我在追念時感到羞恥的話,他大概是這樣一個人,即:他有浮躁而善變的性情,不滿足於他自己活動範圍內所取得的令人懷疑的成功,偏要插手於他不真正熟悉的科學問題,結果只是用胡言亂語把這些問題弄得模糊不清,而且用一些強詞奪理的離題話,並巧妙地藉助於科學偏見,把聽眾的注意力由爭辯中的真正焦點引到別的地方去。”這番鏗鏘有力的答辯使得主教啞口無言。

後來,宗教勢力眼看無法消滅進化論,進化論反而以排山倒海之勢席捲整個意識形態領域;於是教會便採取調和的態度,企圖減輕壓力。達爾文去世後的第四年,1886年,在他的銅像揭幕典禮上,一位大主教竟然宣稱,進化論和《聖經》毫無矛盾之處。當時在場的赫胥黎聽到這番別有用心的話之後,轉過身去,向他身旁一位生物學家說道:“親愛的朋友,你看,有一天這些先生們還會用火刑把我們燒死,說我們不夠激進哩!”無獨有偶,在達爾文去世一百多年後,羅馬教皇約翰——保羅二世宣稱:“迄今為止受到敵視的進化論(根據這種理論,所有的生物都是從簡單的形式向複雜的形式演化)和天主教有關上帝創造人類的教義完全可以相容。”教皇還宣稱:“如果人類的肉體起源於先他而存在的有生命物質,那麼他的靈魂乃是上帝直接創造的。”另一方面,有些傑出的科學家如法國的德日進(P. Teilhard de Chardin)是一位晚近堅持進化論思想的重要人物,他不斷強調進化的意義,將它置在高於一切理論和體系之上的統領地位。他主張科學事實遠比宗教教條重要,應按照事實的邏輯來解決問題。但他承認“在我們頭頂上的世界頂峰有某個愛者和被愛者的可能性、真實性。”這“某個愛者何被愛者”無疑就是上帝的代名詞,德日進避而不用“上帝”來稱呼它,而稱之為“歐米伽點”。他還斷言:“宗教和科學乃是同一完整的認識活動的兩個密不可分的方面或階段。只有這一活動能夠包括進化的過去與未來,對它們加以研究、測量和完成。”德日進的這種調和科學與宗教的觀點,主張科學與宗教的統一,便給科學的進化論投上了一層陰影,儘管德日進對人類學、古生物學、考古學和哲學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儘管他的重要著作《人的現象》對科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可以看出,企圖調和進化論和宗教的矛盾是當前西方國家裡的一種社會傾向。

衍感:承認,並不是一件可恥的事。然而,不願意承認的人,爲了尊嚴、爲了面子,則寧願歪曲明擺的事實,使之符合自己的口味(例如後來發展的“神導論”,即明顯可見此種鄉願式的調解姿態),進而大言炎炎,蠱惑人心,說到最後,連編造者本身也深信不疑了。——這一感想並非全然針對特創論、物種不變論或進化論、變異論而發,縱然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是亡是至,天堂地獄。

2011年12月26日 星期一

歲末,讀書

來到歲末,若仍是大學那陣入社半吊子假文青時的我,大概會在這裡憑弔哀吟一番。不過,年年都發此調,這只能說明自己沒長進。就如傳聞中為張愛玲說的吧:“二十歲以下,你相信偶像劇,那就算了。20歲以上,你還相信偶像劇,那就完了。”稍微將這句話故事新編,則為:xx歲以下,你成日無病呻吟,那就算了。xx歲以上,你還是無病呻吟,那就完了。

但這也並非說哪一年沒重彈此調即表示那一年長進。有些人的確是因為有病所以才呻吟,而往往這一呻,旁人看了,倒是覺得他非常長進的。譬如詩人吧,頹靡派、哀傷派、朦朧派、沉鬱派、浪漫派,甚至是蘋果派,大抵就是以呻吟為業。
這裡絕對不含有任何嘲謔,人家承傳的可是古老傳統的詩教。詩大序不就說嘛:“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但是古往的詩人大抵還是因現實而發,而今天的詩人,泰半當大鵬鳥去了。他們活在九霄雲外,對那些在地上跳躍的蜩和學鳩根本不屑一顧。蜩和學鳩勸它務實點,你又不是阿飄,不要成日那麼飄飄然的好,大鵬鳥反而怒斥它們,說:“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劈裡啪啦沒完沒了,蜩和學鳩學養不高,壓根兒聽不懂。於是就冷冷道:“明年都2012了,你還有多少日子可以飛呀?”

嘲謔完畢。進入不正的正題。

算一算,我來這邊已經一年又三個月。不過,假設我七十歲死掉,這一年不過是人生一瞥裡的過眼雲煙。
話說李太白有句云:“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此時此刻,對歲末的感想,大抵不離此句。

看看周圍,天空是去年的天空,月亮是去年的月亮,不同的,只是身邊的人事。不怪有人要說:“年來人更老,花發意先衰。”花開花落無人吊,一盛一衰如逝川,已經消逝的,總是會回來。
不管怎樣,能夠持之以恆而興味不衰的,應該就只有讀書一事。這是真能愉悅人心的一件事。譬如說上個拜四吧,剛好興味到,撇下身邊正業不管,拿起六六的《雙面膠》來讀,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一氣呵成。這種感覺,真是夠過癮的——雖然結局超過了點,讓人小感不舒服。但是胡麗娟李亞平在紙面裡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嬌一嗲,卻活靈活現,借用周作人的話來說,正是“翻開故紙,與活人對照,死書就變成活書”。


適逢業師在獨立新聞在線撰了一篇稿,看看大家所選書目,有雜有專,興味各異,但是萬變不離其宗——總是書,以及一顆愛書的心。恰好關乎國家大事的新聞尚未寫就,獨立於是將它置於頭條,看起來還真煞有介事。但正正就是煞有介事,所以才

周而復始,年年歲歲,總是“風景依稀似去年”。歡喜有時,困頓有時,生活似河流蕩逝,飛揚落寞,除人外,最有趣的莫過於書,我高興我吶喊,書房一角於是有 了光和熱。各地天生讀書情種聚合,將他們平日愛讀什麼書列一張清單,或者寫幾個字,找些插圖,沒有禁區,毫無顧忌,心裡想什麼就寫什麼,十部為限,當然也 可以少於此。這樣做是一時好玩心起,希望同好熱鬧一下,說是平靜生活小趣味,抑或為讀書生活開一旁枝生色亦可。回顧過去所得種種,祭謝書神庇佑,感謝有書可讀有書可聊的日子。希望讀者不介意玩心太重,讀了也歡喜,倘使真能“引蠹魚之來游”,且讓我們知道你也在那裡,也在讀書。

讀書本來就是千古大事,好玩心起只是小事。當小事遇上大事,產生了光合作用,得出的結果,總算中庸。然後,年年歲歲人相似,歲歲年年書不同。即便同,也沒關係。

2011年12月23日 星期五

[轉帖]金正日與哈維爾


轉帖:金正日與哈維爾

作者:法廣

朝鲜领导人金正日与捷克前总统哈维尔先后辞世引发中国网友的强烈反响,本台特挑选刊登中国国内墙内的新浪微博以及墙外的推特上部分网友评论。

棫芃:捷克前总统哈维尔走了,一个反抗压迫追求平等自由的英雄走了.给人们留下了无穷的追思和深切怀念;朝鲜前领导人金正日走了,一个世袭独裁专制的暴君走了,给人们留下了无数的反思和深刻教训.赞誉还是唾弃,就看你选择了哪条道路.天佑中国!

孟常:你從來不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你是全世界反抗極權、热爱自由人們的老朋友,永遠的朋友。遵从自己的内心生活,这是一个年轻人从你那里学到的。謝謝你,哈維爾 先生。请安息。哈維爾墓誌銘:"Truth and love must prevail over lies and hate"。《哈维尔文集》下载:http://t.cn/SVZUuP

汕大樊林君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人固有一死,或光明磊落,或遮遮掩掩。推荐童鞋们读读哈维尔的生平和作品: http://t.cn/SVIgsD轻唱流年_雏菊: 哈维尔&金正日,死讯相差一日之隔。一个的死讯让人惋惜,他开创了一个民主时代;一个的死讯让人称贺,希望它标志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

成一语:同样是国家的领导人,哈维尔去世,知道的都会表示哀悼,金正日死了,网上一片嬉笑怒骂。有人说某某死了与你何干?其实不然,独裁者应能在此刻看到人心所向,至少要考虑一下以后会不会被人暴尸。

无俗韵:哈维尔死 了,据说是民主派的。金正日死了,据说是专制派的。这样一个意识形态的对比,就能让民逗悲喜两重天。我不是从意识形态看问题,我是从国家利益看问题。哈维 尔支持分裂中国,早该死了!金正日强硬对待美日韩,分担中国压力,阻止半岛统一,对中国是有利的。只是不知道接班人会如何影响对华利益。

玻璃上亲嘴急死人:金正日和哈维尔这两位都和权力较劲,前者把权力紧紧地抓在自家手里;后者把权力从独裁者手里抢过来,全部交给人民;前者总担心权力被抢,导致心力交瘁;后者只抓紧属于自己的权力,把不属于自己的交给应该的主人。

傅剑锋1984 :就在这两天,宪政自由的代表哈维尔逝世了,极权主义的代表金二挂掉了。真是悲欣交集啊。但两者的含义是不一样的,哈维尔的死使自由的理念被重温,自由必将更宽广;金二的死呈现的是极权世界衰败的气象,金三,还能挺多久呢。

米菲她爸:哈维尔——2011年12月18日,金正日——2011年12月17日。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死了,他就是死了 。

zzh2106:哈维尔轻轻地走,留下的是沉重思考;金正日轰轰的死,留下的是一地鸡毛。

周言1989:哈维尔 金正日 下一对组合是谁和谁呢?曼德拉+卡斯特罗?

李松果_ruc:哈维尔和金胖儿是同一天走的吗,不愧是反极权战士,走也不忘拉上一个。向哈维尔致敬。

wgqnaqio:既然可以到捷克使馆给哈维尔献花,那也可以到朝鲜使馆门口给金正日放炮仗吧?

孤岸明灯:伟大领袖17日去世,举世震惊,股市大跌,几个国家进入全面戒备状态,连白宫都在“特别关注”,18日捷克前总统哈维尔去世,平平静静,上帝讽刺性的把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导者一前一后召回来,就是为了让我们看看有什么不同 。

轻唱流年_雏菊:哈维尔&金正日,死讯相差一日之隔。一个的死讯让人惋惜,他开创了一个民主时代;一个的死讯让人称贺,希望它标志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

曾慧生:【两种影响力】原来金正日比哈维尔早死一天!但是带来的却迥然相反,一个是全世界的悼念和缅怀;一个则是带来巨大恐慌,死了还要为祸亚洲股市,一律暴跌啊!不过真的很有影响力啊!举世震惊,独裁者好像更容易做到。

海河豚:今天真是悲喜交加。一个欧洲的独裁终结者过世了,一个东方的独裁者接着死翘翘。 哈维尔!果然是独裁者的梦魇!

來源網址:http://www.unicornblog.cn/user1/90/28854.html

2011年12月20日 星期二

疏不破注


鄉愿,德之賊也。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古代注疏傳統中不成文的規定:疏不破注。
這是訓詁的專業術語。意指作疏時完全依照注文詮釋,不能改變也不可改變舊注的任何觀點。
清人《東塾讀書記》:“時有古今,猶地有東西南北。相隔遠,則言語不通矣。地遠則有翻譯,時遠則有訓詁。有翻譯,則能使別國如鄉鄰;有訓詁,則能使古今如旦莫。”
“訓”是解說,“詁”是古言。
隨著文獻的越早,生得越晚的人,就越難理解。於是傳解經,注解傳,疏解注,義解疏,代代相陳,陳陳相因。後來不能居上,居下的只能越下。
這種做法,盛行於唐代注疏家。
按理唐朝是多麼盛闊的文明社會,這時卻生出了這麼一個叫人無所適從的條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不搭。
於是亦步亦趨,墨守成規,蕭規曹隨,有過不正。
是好的,自然不必破。
至於壞的?調和、調和,再調和——強作解人。
這,是不是中了孔老夫子所說的“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的毒?
然而孔子只說三年不改,沒說三年後不准改。
注的流傳,怕且也超過三年了。怎麼疏就不能破?
鄉願,德之賊也。

…………

注:“你是誰呀,讀者,一百年後讀我注文的人。”
疏:“你好,我是疏,你的解人。”
注:“我不清楚你的嗜好脾性與修養,更不瞭解你是否多感敏銳還是挑剔尖酸苛刻的人。”
疏:“我不必多感不必敏銳,遑論挑剔尖酸苛刻。我只儘量遵循一個規律:對你予以同情之理解。”
注:“我所寫的玫瑰或許已枯萎,我經注中的街道屋宇人物或許已經消匿無蹤影了。”
疏:“沒錯,所以我請教了辛追夫人,同她學了回魂大法。讓枯萎的玫瑰,再度芬芳;讓消匿的屋宇,再度重建;讓死去的哲人,再度復活;讓美好的三皇五帝時代,再度呈現在大家眼前。可是……”
注:“但願你能相信花兒確曾芳美過,街道屋宇曾經平整堅實過,人物也同你一樣喜怒哀樂過。而且,請相信我一百年前的誠心與誠意。”
疏:“我相信,這一切,我都相信。而我也正有志於將你一百年前的誠心與誠意,完好再現世人眼前。可是,請讓我說完剛才未完的‘可是’。”
注:“好,請說。”
疏:“可是辛追夫人自己回不了魂,只保存了肉身。兩千年後的今天,成了供人觀摩的擺設。”
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聽課有感——襲<無題——擬園丁集>》

…………

以上,病時雜述。
以下,清醒所敘。

…………

替古書作注解工作,所需學識實在不簡單。
朱子<記解經>有一段平心的話:“凡解釋文字,不可令註腳成文。成文,則注與經各為一事,人唯看注而忘經。不然,即須各作一番理會,添卻一項工夫。竊謂須只似漢儒毛孔之流,略釋訓詁名物及文義理致猶難明者。而其易明處,更不須貼句相續,乃為得體。蓋如此,則讀者看注,即知其非經外之文。卻須將注再就經上體味,自然思慮歸一,功力不分,而其玩索之味,亦益深長矣。”
切望解人莫再強釋。

2011年12月12日 星期一

[轉載]王邦雄:我所知道的中文系

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江山故宅空文藻,雲雨荒台豈夢思。
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

空空——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二>

我所知道的中文系 王邦雄/文


以守護「中學為體」的文化理想而言,中文系堪稱是最後的據點;而以開發「西學為用」的學術標準而言,中文系則是最老舊的學門,堂而皇之的逃離在現代學術理念與方法學的檢驗之外。從勝義說是自成一家,往劣義說是困守在故紙堆中,而走不出路來。

中文系的架構格局,義理、辭章、考據鼎足而三,此當是兩千年來文史哲不分家的國學傳統。義理是窮究存在之理的哲學,辭章是抒發生命之情的文學,而考據是還歸歷史真相的史學。依司馬遷的說法:「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究天人之際是哲學,通古今之變是史學,成一家之言則是文學;實則,三者一體不可分,司馬遷雖以一代史家與絕世文豪留名千古,然問所願,想當然耳非哲人莫屬。學究天人之際,才得以通古今之變,人性由天道而來,天理內在人的心性中,故古人今人心同理同,雖在朝代興替體制變革間,天不變道亦不變,是謂道貫古今。通過時間的沈澱與世代的印證,這一聖賢哲人所體現的真情實理,穿越千古的考驗,成了百世認同的價值體系與文化心靈。

中文系上自天文、下至地理

再以四庫全書的經史子集為例,子是哲學,史是史學,集是文學,經則是橫跨三界而超越其上的經學,不論是章學誠所說的六經皆史,或王安石所譏刺的斷爛朝報,反正「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莊子.齊物論》),當是千古治道所依據的常軌大法,且「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莊子.天下篇》),政事發於心志,言行依循名分,陰陽交感和合,此與哲理之善,史實之真與情意之美,已融匯一爐了。

由是而言,中文系的課程,上自天文,下至地理,而中歸人情,當真包羅萬有,說得真切點,當是國學系,此所以背負的包袱過重,學術界域不明,甚至不屑分工,注定難期專精,人人皆以學究天人自許,人人皆難逃食古不化的困境。

民國四十九年,我進師大國文系,新生訓練期間,一左一右正好與好古成痴而又意氣風發的兩位老兄,隔鄰而坐,兩位老兄架起深度近視眼鏡,正對著已發黃的書頁,逐行審視誦讀,我驚覺到這兩位可能是國文系的刻板縮影,逼得我問自己,這會是我一生擺脫不了的氣味跟形象嗎?我申請休學,逃回家鄉再沈潛一年,把國小五年級的那班學生帶畢業,他們考上初中,我再認命的回師大就讀。我跟那兩位很國文系的老兄,錯開了一年,讓我很幸運的遇到了中文系的異類,由數學系轉來的曾昭旭,而展開了兩人在中國義理學路上幾十年同心並行的進程。

師大國文系,號稱全國第一大系,為了培養需求量最大的中學國文師資,每年級有三、四班之多,外加夜間部兩班,真的是兵多將廣,軍容壯盛。系主任是程發軔老夫子,他是左傳專家,精通曆法,孔子誕辰就是他推算出來的。他年老體衰,國文系大本營就在第一棟行政大樓的三樓,老夫子每天爬上三樓,要用時十來分鐘,做他吐納調息的功夫,上課入門首在教導一呼一吸,要與腳步應和的養生之道。他是湖北人,幾年間我還是聽不懂他在講什麼。還好他開的「國學概論」與「左傳」兩門 課,都只上一節,另兩節由劉正浩老師上,或許這樣,我才沒有學得聽湖北腔的本事。

只 要看到他緩步而來的身影,就知道國文系有多古老。有一回文學院週會,他上台演說,一開口就得罪了各路的英雄好漢:「我們文學院什麼都有,有畫圖系,有唱歌 系,有跑步系,…」一語未了,群情譁然,藝術系、音樂系與體育系的同學,怒形於色,臉為之綠,國文系的同學悶坐當場,當真抬不起頭來,還好老夫子沒說英語 系是洋鬼子系,那我們豈不是坐實成了古董系了嗎?

在本土文化跌落谷底的年代,讀國文系要有相當的道德勇氣。親友會面,說唸師大,那當然是榮耀,不過他會進一步關心:「請問唸哪一系?」你如實回應,保證他會用詭異的眼神瞄你,好像觀賞一塊古董般,從你的頭往下看到你的腳,再從腳看到頭,端詳半天再拋出一句:「你真的唸國文系!」我那時年少氣盛,也就沒好氣答說:「我唸童子軍專修科!」至少還可以野外露營,且日行一善,顯得神氣也可愛多了!

林尹父子教授哲學史趣事

當時研究所所長是林尹,與任教政大的高明,還有在港大客座的潘重規,皆屬國學大師黃季剛門下,主導台灣國學界數十年,比之哲學大師熊十力門下,有唐君毅、牟 宗三、徐復觀三大弟子,在形態組合上近似,只是後者開創當代新儒學之返本開新的文化運動,在氣象格局上大異其趣。林尹教「中國哲學史」,只上一堂課,說要傳給我們走入國學殿堂的訣竅,可以讓我們一生受用不盡。我們痴痴的等了一學期,什麼竅門也沒學到,更別說傳授口訣了。此後的課,都由公子林耀曾代上,他大學唸銀行金融,破格進國研所唸兩年,得碩士學位,就被推上大四的講台,講授最難也最重的課。我們不服氣,因為他只唸兩年,而我們已唸了三年。林老師倒是硬漢一條,上課不看書,一路板書猛講,卻講不出所以然來。男同學藏身後座當鄉愿,女同學挺身前座,昂首直問:「老師,你背書有什麼用,我們又聽不懂!」林老師神情尷尬,卻不知如何下台,只好背對我們,一邊板書,一邊揮汗,自顧自向黑板說道。

那時,我們已讀了胡適的《中國古代哲學史》,與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對絕學家傳的國文系傳統,當然大失所望。不僅義理之學,難與名家抗衡,即以考據之學而論,胡適對諸子年代與篇章真偽的考訂,與錢穆先生《先秦諸子繫年》的廣徵博引,斷語有據來看,以考據訓詁之重鎮自居的師大國文系,還真是相形失色。當時傳聞,想上研究所深造,還得登門磕頭,更是讓年少生命意興索然。大四那年,我發誓不唸師大國研所。

師大國文系名師群像

當時,國文系的教授陣容,可謂名家如雲。許世瑛的「聲韻學」、「國文法」,最為生動,也最嚴格,「聲韻學」的教本是董同龢的《中國語音史》,說法較新,可與西方語言學接軌;李辰冬的「中國文學史」,講的是《詩經》,且是獨門觀點,說是尹吉甫一人的作品,詩三百都是他一生的寫照;宗孝忱以書法名家,他上的「散 文及習作」,留下一句名言:「白話文是粗布,文言文是細布,辭賦則是綢緞。」趙友培講「修辭學」,謝冰瑩帶「新文藝習作」,這兩門課,我比較投入用心。因為,我進國文系的本懷,是想圓作家的夢。雖說也用心思下功夫,寫了些粗布型的文章,包括散文跟短篇小說,作品也得過教育部大專學生文藝創作獎,卻在大三春假期間,遍讀從老師家攜回的一系列瓊瑤小說,自我省思再怎麼想也想不出那樣的情節,作家夢就此破碎。此外,李漁叔跟巴壺天的「唐詩」,汪經昌的「元曲」、 繆天華的「楚辭」、陳致平的「史記」、李曰剛的「韓非子」,均屬一時之選。

其中,魯實先教授,堪稱傳奇人物,他好罵人,被請出東海,他保證不罵人,才進了師大。他教「文字學」,本來循例以高鴻縉的「中國字例」為教本,他卻依據許慎 的《說文解字》與段玉裁的注,一路評析下來。魯實先開宗明義,以道地的湖南腔,語出驚人的說道:「我魯先生說,許慎六十分,段玉裁七十分,高鴻縉打多一點零分,我魯先生打少一點九十五分。」言下神采飛揚,滿室笑聲,他的「魯先生說」,在氣勢上直追「太史公曰」,沒有人懷疑,更多的是與有榮焉的得意。他在 「書經」的課上,更是怨氣沖天的說:「我不想罵人,胡適之那個王八蛋,他胡說。」又呸呸連聲,揮臂如刀,罵道:「蔣介石那個王八蛋,把大陸給丟了,害得我魯先生遷徙流離,不得好好做學問!」

魯實先快人快語

就在講台上,魯先生衝著總統府的方位,一路砍將過去。在鬨堂爆笑聲中,沒有人覺得不對,更沒有人寫黑函,只覺得痛快愜意!在威權時代,生命被壓縮窒息,魯先 生唱作俱佳的即興演出,讓學生的苦悶生命,得到了全面的釋放,魯先生逃離在白色恐怖之外,算是那幾年間師大校園最值得稱道的事!據說他僅有小學學歷,靠閉關苦讀而成,二十六歲就在復旦大學擔任教席,有一回在台北寓所,管區警察前來查戶口,看他身分證僅有小學學歷,職業欄卻是大學教授,就好奇問道:「你只有小學畢業,怎能當大學教授?」魯先生說:「我不知道啊,人家要請我,我也沒得辦法!」他治學之勤,成果之豐,在師大學園堪稱無出其右。

辭章文學少了天分,考據訓詁引不起興趣,而張起鈞老師的課,大二「哲學概論」,大三「學庸」,大四「老子」的義理課程,卻深深吸引了我。張老師出身北大政治 系,卻以老子名家,說是抗戰時候躲日機轟炸,隨身攜帶《老子》,在防空洞裡悟解出來的。他曾應邀到南伊大與夏威夷大學講學,回國時正處講學的高峰,與吳怡師生合寫《中國哲學史話》,轟動一時。張老師教書不頂認真,甚至把三班「學庸」課,群集一堂在週日上課,還說是做禮拜,引起諸多怨言。他講課隨興揮灑,能啟發學生的心志,最大的優點,是會發現有才氣的學生,我們這一屆他看到了蔡明池、曾昭旭跟我。蔡明池精明幹練,文采一流,是魯實先的得意門生,張老師卻推薦他往黨政界發展;曾昭旭本是才子型人物,卻心智早熟,越過浪漫,直契生命義理之學,他留校唸中文研究所,我則追隨吳怡學長上華岡唸哲研所。

另有吳森學長,同歸老師門下,旅美學人而回台大哲學系客座。師生五人志趣相投,成了一支講論中國哲學的隊伍,頗想編寫一套當代中國人該讀的古今名篇佳構,惜 乎吳怡先生在政大聘任案中,被以安全理由否決,憤而舉家出國,前往舊金山教書著述,吳森也回美國,隊伍解體,心願也告落空。

記得在哲研所就學期間,有一門高明教授「治學方法」的課,與師大一起上,聽了整整一學期的課,我當場質疑,說這不是治學方法,而是國學概論,那一學期我得了最低的八十分,再有一門陳立夫先生「人理學」的課。也是兩校研究所同上,這一本新著,號稱洛陽紙貴,依舊是《科學的學庸》與《四書道貫》(有謂是倒灌)的 路數。陳立夫先生身分特殊,林尹一旁陪坐,由吳姓教授(後任政大三研所所長)照本宣讀,有如莒光日聽訓般,語調抑揚頓挫,鏗鏘有力,他朗誦一段停下來,還歌頌兩句,立夫先生隨意解說,慈祥間藏有得意;他畢竟是叱吒風雲的人物,頗有包容的氣度,我好幾回捧著他的書,直指此處有問題,這一句講錯了,他提起筆來立即修正,期末報告仍以評論他書中的觀點為主軸,未料得了最高的九十二分,為此那篇文章未公開發表。

不上師大而上華岡,後遺症還真大,有幾位教授聯合推薦我回師大任教,卻未被接受,李漁叔老師惋惜的責問我,誰叫你不唸師大。甚至,梁尚勇與呂溪木兩位校長, 也表達無權聘請我的遺憾!不過,就算唸師大也不見得就能留任,師大似乎立了懲罰精英的條款,師資由助教升上來;讀博士學位者,就被迫辭去助教職,此其結果是留任師大教職者,大多未有博士學位,而獲得學位且表現傑出者,皆流落在師大校門之外,如黃永武、蔡信發、張夢機、曾昭旭、顏崑陽、龔鵬程等,都回不了師大,師大就此失去了競爭力,執國學界之牛耳的榮光,早已遙遙遠去,而不復見。

我的博士論文寫《韓非子》,升教授論文寫《老子》,此在師大修課時,已露出端倪。我的老子得九十八分,韓非子得一百分,有一回張老師問我說:「我給你的分 數,是你成績中最高的吧!」我說不是,韓非子得了一百分,老師立即說:「那我的九十八,算一百零二!」通過張老師,我認識毓鋆與南懷瑾兩位特立獨行的學人前輩,碩士班時還修過南老師兩門課,兩位名氣真大,直到今天身上的光環猶未褪去,很有獨到見解與個人魅力,他們看重我,卻與我不相應,反而是梁漱溟、熊十力、錢穆、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諸先生,僅讀他們的書,就震撼了年輕的生命,如《中國文化要義》、《讀經示要》、《國史大綱》、《中國文化之精神價 值》、《中國哲學的特質》、《中國人性論史》等,讓我打從心靈深處興起對幾千年文化傳統的認同感與使命感!

由於唐君毅、牟宗三兩位大師,接連回國講學,感動了許許多多的青年學人,民國六十四年七月,就在重振文化傳統之使命感的集結之下,「鵝湖月刊社」成立創刊。 當時只有我通過博士學位,曾昭旭在博士班,袁保新、岑溢成在碩士班,楊祖漢、萬金川大學剛畢業,除了袁保新是輔仁哲學系的高材生之外,其他皆出身師大國文系,我們毫無資藉,只憑氣魄擔當,在回應西學挑戰的文化奮鬥上,國文系似乎盡到了本分,也搶得了生機。

民國七十五年,在余傳韜校長的聘請之下,一群鵝湖社新儒學的學人朋友,都來到了中央大學,包括曾昭旭、岑溢成、袁保新跟我;隔年,也請到了顏崑陽與龔鵬程兩 位文學理論的名家。惜乎龔鵬程被淡江大力挽留,僅兼任兩門課,不過中央大學中文系的士氣,已升到最高點,加上蔡信發、張夢機與康來新的本有陣容,構成了相當有號召力的國學團隊。

當時,《國文天地》雜誌,在台北開班,周一到周五,分別開出了五門課,我的老莊,曾昭旭的論語,蔡信發的史記,顏崑陽的詩學,還有康來新的紅樓,清一色中央 大學,師大王熙元教授半開玩笑的責問:「怎麼整個國文天地,都給中央大學包了!」我也半開玩笑的回應: 「我不知道啊!人家要請我們,我們也沒得辦法啊!」實則,王熙元教授時任《國文天地》雜誌社的社長,課程師資就是他排定邀請的。

那幾年,中央大學開設了中文研究所及哲學研究所,就以中國哲學的開發與文學理論的重構為導向,試圖扭轉以外文系汲納進來之西方文學理論,來解析本土文學作品的偏頗。

沒想到在校園民主化的浪潮衝擊之下,文學院滿佈鬥爭的氣氛;加上大一國文成了教授團沈重的負擔,一群學有專長的學人,忙著教系外的大一國文,系內的專家課程 反而開不出來,氣悶之餘,形成心結,各自尋求出路。我借調台北大學籌備處,顏崑陽遠走東華,張夢機腦幹中風,岑溢成帕金森症纏身,龔鵬程跟袁保新當校長去 了,聲勢為之中挫。這幾年,蔡信發、曾昭旭先後退休,我也即將離職他去,眼看一場風雲際會,漸歸雲淡風輕!雖說,也請來了楊祖漢、萬金川兩位中壯派學者,不過要恢復昔日風光,已時乎不再了。

義理、辭章、考據鼎足而三的中文系,當前最大的難題在,中文系培養不出作家來,成了最大的符咒。因為詩詞歌賦難以復活重現於今天,創作有待天生才氣,而與知識學問不相干,陶淵明、李白、杜甫、蘇東坡是學不來的,小說又學自西洋,少了自家土地的養份,當然寫不出感動人心的作品;而考據、訓詁瑣碎乏味,一向冷 門,不能激發青年學生的生命,這一方面的人才已形成嚴重的斷層;義理又在「去中國化」的時代脈動中,失去了幾千年文化傳統的精神天地,新生代教授已無心也 無力去承擔起,引導青年學生文化認同的重任,史文系的路越走越窄,也越走越偏,地域性的台灣文學成了顯學,邊陲的情色文學也登上了正統的學術殿堂,中文系 已步上了窄化自己也矮化自己的道路。

(本文作者王邦雄,雲林西螺人,民國三十年生,國家文學博士。曾任文化、淡江教授,鵝湖月刊社社長、中央哲研所所長,現任中央中文系教授,著有《老子道》、《莊子道》等三十餘本書。)

出處: 中國時報 /人間 (2003.07.21)
http://60.250.31.228/cgi-bin/view.cgi?forum=27&topic=154

2011年11月22日 星期二

深夜的夜


這個星期開始吹起東北季風,即便這兩天陽光耀眼,走在雙連坡上,迎面而來的風,還是緊得讓人直打哆嗦。所謂寒風刺骨,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這一晚,學期以來心裡首次感到如此悠閒。雖則平時,更多只是閒裡忙。放著下星期要交的報告不顧,將逐字稿擱在一旁不說,難得沒風的夜,窗外特別寧靜,靜到靜的聲音差點跑出來抗議。但是放大耳膜來聽,草蟲的鳴叫聲依然悠悠揚揚,仿佛這世界快要被它們侵佔。

以沉浸在書堆裡聞名的曼古埃爾認為,閱讀這種行為是自古以來一種求知的愉悅。他自有他的論證,說得也頭頭是道。但是,嵇康的幽魂,這時就飄來告訴我,說,這是他媽的天大謊言,人其實是不好學的,假如一個人可以不做事而又有飯吃,就隨便閑遊不喜歡讀書了,所以現在人之好學,不過是因為習慣和不得已而已。接著,祖師奶奶左手忽然搭著嵇康的右肩,幽幽道,有一句西班牙格言說,肉體的愉快是短暫的,心的愉快是要變為哀愁,只有理智的愉快永遠與我們同在,這句話,聽了還真悲哀哪。

爲什麽悲哀,祖師奶奶沒說清楚。但是,如果以此深文周納,那麼,在祖師奶奶眼裡,康德之流大概也是挺悲哀的了。

好了,不談論閱讀是否快樂,也不說理智是否悲哀。只要我現在覺得快樂,也就快樂了。倒是曼古埃爾的另一段話,剛好現在正值悠閒的夜,讀了頗感相應,道,到了夜間,氣氛就變了。外在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思想卻愈加響亮。在半睡半醒之間,整個世界可以在想像中重新構建了。我的行動也不知不覺地變得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我仿佛也成了個鬼魂。這時書籍倒成了真實的存在主體,而我呢,作為讀者,通過那隱隱閃光的字母發出的神秘法術,卻被召喚、被引誘到某一卷某一頁面前了。此時,我從日常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眼睛和手恣意在整齊的行列中漫遊,恢復了混沌狀態。一本書出乎意外地呼喚另一本書,跨越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時代,建立了親密關係。一行記憶模糊的文字在另一行文字裡找到了回聲,理由是什麽?在白天仍然說不清楚。

真是妙不可言:白天說不清楚,唯夜晚方冥契於心,讀書讀書,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

話說回來,明、後天運動會,沒上課,於是和幾個同好約定後天去台北坐擁書城。想說臨近年關,中山地下街或許有曬書活動,不在此時趁火打劫,實在說不過去。然後,楊萬里,我來也~

……

是夜,下弦的娥眉月,暗淡,祥和,靜謐。

我唯一的紀念方式,就是在電腦的幻燈片式螢幕圖案,插入你的照片,一分鐘為限,每每出現,我就悼念。

2011年11月18日 星期五

依祥



死者已矣 惟留生者 裂痛於心 那一晚的月亮好圓 柔和 溫暖 清麗 仔細看 一片白璧中依舊見到陰陰微瑕 但正是這微瑕 才使得它與人親近 而不是那麼的高高在上 潔不可褻 然而 沉迷於表面 卻忘了 月亮的背面 是不見一絲白光的 絲毫沒有一點的柔和 溫暖 清麗 它只是由一堆頑石、塵埃 組成的物體 是平時走在街上 完全不屑一顧的沙堆 古人說 大都好物不堅牢 彩雲易散琉璃脆 我說 即便是不好的物 也不堅牢 烏雲容易散 石鐵容易脆 尤其 歲月 未必催人老 而風霜 卻叫人倍添滄桑 從來 月圓便有陰雲蔽 花發直教急雨摧 大抵所有東西 直到最後 不是變成黍離 就是化成麥秀 被留下的人 除了懷 悼 念 記 嘆 也只能 懷 悼 念 記 嘆 向秀說 只有懷念 只能懷念 懷念的心 除了徘徊 還是徘徊 漢武帝的寵妃 李夫人死 武帝極度懷念 東方朔獻上一株仙草 說 只要睡覺時 佩戴它 就能夢會李夫人 這株草 叫懷夢草 東方朔已經不在 懷夢草亦難再得 而且 即便得了 夢中相遇 一旦夢醒 人已不見 只剩淚眼 照著孤燈 不如不得 所以 剩下的 也只是惦念 尋味 大概 這種交雜的情感 在悒郁的生活裡 卻成了難得的會心 是亮 是暗 是悲 是欣 不再在乎 直到有一天 被留下的人 也離開了 那麼所有一切 就著實成了冥滅的人代 清音獨不獨遠 也無關了 有人說 暮年一晤非容易 應作生離死別看 其實 不必等到暮年 命運之手 隨時能讓你跳過這一階段 而直接讓你 從青年 步入永年
思往事 池林正朦朧 漫畫籃球松風下 瞄女看書課堂中 無心計殘紅
人事休 消息更悠悠 婚宴相聚春夢杳 高喊飲勝曉眉愁 喪祭再回眸

2011年11月13日 星期日

明月夜,短松岡



有個淺顯——或者說,是後知後覺——的發現:台灣中文學界的學者尚專,大陸中文學界的學者尚博。

當然,這是概論而言。


當年在業師指點下去讀章學誠《文史通義》有關博約之論,雖然目前也只讀過兩遍(當時業師說最少必得三複),但是,對於約(或謂專)與博的取向、去向,至今仍心有疑義,無法定措。大抵的讀書習慣,好聽來說,不限於一隅,泛覽博觀,轉益多師——這受的自是業師的燻炙。奈何先天不足加上後天疏懶,行年至今,越發發現一直以來所著意於虎形的描摹,得出的卻只是犬樣——飄渺地旁翻側看,膚泛難以深入。固然,如此讀法心靈還是非常暢快。不過的不過,目前跟隨的指導老師,雖知道我的讀書脾氣,明裡沒太干涉我怎麼讀書,在暗裡,卻還是可以嗅出“你要先專精,把眼前的領域弄通,自成一家後,才好去博覽旁涉”的味兒。

恰近日與胡曉明師聊到台灣、大陸學者的這一現象,問其所以然。老師說,台灣中文學界受日本影響頗深。日本漢學界把漢學當做域外之學、非關本土的,因此,若一個學者鉆進一個領域後,那麼終其一生大概就會一直在這領域越鉆越深。師以謝靈運研究為例,言日本漢學界能寫出一本四、五公分厚的專書來,這在大陸學界幾乎少見。而大陸學者(尤其是經歷過文革的這一輩,新一輩大概也少見了),本身就在大陸,所做的研究與自己有切膚之義,尤其四處行旅時,會碰到許多古代遺跡。面對曾經滄海的古哲先賢,懷思古之幽,發哲之嘆,自必難以將自己設限在深框之內,惟精惟一地格物致知。

聽說,在這裡研究古典的學人,尤其如今六十歲以上甚至是上一輩的,一般都懷有陸機、庾信情意結——哀江南、歎南渡、思北歸,而“陽消陰息,故天步屯蹇;否剝成象,豈足多譏”,夢裡實裡,上下求索都無尋處。在時間的消磨下,中原之志大概只能在“翦翦輕風未是輕”中漸漸輕化了。想起那天陳平原在會議中所說:前輩學者做的,是自己的研究,研究的雖是隔朝異代,但是,所面對的情事,大抵相同。——這或許就是學者的人間情懷吧。

2011年11月6日 星期日

有空格

截取自http://cpad.myweb.hinet.net/ncu.html

昨夜又和那位大陸交換生促膝對酒月下傳觴 不過這次換了場景 不再在仿玄武湖畔而是在筆挺直豎看起來乾巴巴獨煢煢灰濛濛的紀念碑下 當然也僅止於小酌 不敢大醉 否則上邊傳下來的逐字稿文章校對等俗務以及一連串馬不停蹄的報告作業課堂呈現 在醉眼朦朧底下還真覓不得歸路 只是 若不為此而汲汲營營 實在不知還剩下什麼


原本想著口談之外也來段手談 於是帶了象棋同去 只是彼此顧著聊 也就把手談給忘了 聊起閻連科聊起奧威爾聊起胡蘭成 才知道原來奧威爾的著述在大陸挺多人看的 不過也是 李零就有篇刊登在三期讀書雜誌專談動物農莊的宏文 問他感想 他說非常寫實啊 奧威爾筆下的共產黨 諷刺的雖然是蘇聯斯大林的威權 但是放在今天的中國來看還真的完全可以套用 奇怪怎麼中共竟然沒列為禁書 他笑道 對啊我之所以對奧威爾看出興趣來也是因為裡邊情節確然能夠與我的家園馬來西亞做個對照 看來 不管任何國度 一日極權不滅 奧威爾的著述則必永遠流傳


既然聊起胡蘭成 則張愛玲勢必繞不開 他說起看張的經歷 也頗有趣 十三四歲那年在房裡床頭擺了幾本張愛玲 隔天放學回來就不見 問他母親書在哪裡 母親回道哎你還是別看這種書吧 內容那麼灰暗 看了不好啊 後來他說他覺得張愛玲這個人挺刻薄小氣的 我問他何以見得 他就說看小團圓時就有這種強烈感受 怎麼卻把胡蘭成形容得如此宵小壞心 難怪胡蘭成離她而去 是不是因為她這人才氣太重 若平日一起生活必定會雞犬不寧 我聽後又大大一笑 跟他說 我說xx 你啊 也別因為一本小團圓就把張愛玲看得這麼不堪嘛 推薦你看張愛玲私語錄 這本書是張愛玲的好朋友的兒子宋以朗編著的 收錄了張愛玲對他父母說過的話以及若干書信 超多警句的 至少 我看完這些書信啊語錄啊之後 對張愛玲不會有那種刻薄小氣的感覺啦 反而她還挺熱性的 並且有著一種通透 然後啊 你要想看今生今世的話 大陸版是有刪節的哦 哈哈 所以 趁你在臺這段期間 去圖書館翻翻咯 我看完今生今世 就現在殘存的感覺是 胡蘭成這個人真是走到哪裡情就留到哪裡 不管大的小的才的不才的黑的白的小家的大器的 只要是女的 就通殺不放 不過你看他在民國女子裡形容張愛玲 簡直就是天上有地下無 什麽頂天立地六種震動的 實在不能不為胡蘭成的妖筆傾倒啊 所以也就怪不得那麼多女子被他騙上手 說完大家又哈哈大笑 好啊好啊幸好我在大陸還沒看今生今世 要趕緊去圖書館借來看看 像巨流河 自從你告訴我大陸版是有刪節了後 我心裡一直不是滋味啊 有種受騙的感覺 可是要重看的話還真有點無力 刪節版都那麼厚了更何況沒刪節的 啊對了 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這本書我看完了 寫得超真實的 很好的一本書呀 他說


那我問你 竹林七賢你最喜歡哪個啊 哎呀這還用問 頭號當然是嵇康嘛 大家都這樣的 我說 他說 對啊對啊 就是嵇康嘛 我續說 不管是人格品格還是樣子來說 最帥就是他嘛 你看他的罪名 上不臣天子 下不事王侯 輕時傲世 不為物用 無益於今 有敗於俗 你看 這罪名多帥啊 用陳子昂的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來形容我都覺得勉強說得上而已 試想如果你們家主席哪一日走進你家 你就這樣子上不臣天子地一眼也不甩他 這不很帥嗎 他於是說 是啊是啊 超帥的 大概他的人格精神就只能為我們這些後人景仰戀慕而已吧 畢竟 這種超凡的人格 又豈是平凡如我等所能模仿得來的 然後我說 是呀 有時還會畫虎不成反類犬呢 說完把酒飲盡 哈哈大笑 不過話說回來 劉伶這個人也挺惹人愛的 什麽天生劉伶以酒為名婦人之言慎不可聽的 還真逗啊 哎呀我正要說劉伶呢 卻被你搶先 他笑道

跟你說呀 駱老師啊 跟他相處的時候 也很覺他這人挺魏晉風度的 啊怎個魏晉風度 我問 他說 就是啊 口考的時候 有去個評委老師嘛 然後啊 因為他年資最長 就坐在中間 可是你知道他怎樣不 他竟然就兀自蹲在凳子上 然後就吃香蕉 待口考完了 他就只是說道 好啊不錯啊不錯啊 可是我聽說他以前是非常嚴厲的 大概是年紀長了 把很多事情都看化了吧 我最記得他最常跟我們說的話 就是 念了研究所呢 最要緊就是開心 然後平時記得多看書就好 培養看問題的深度的能力 然後就順利畢業吧

信哉斯言

末了 他道 真喜歡這種邊喝酒邊聊天的時候 還有兩個月才走呢 我們可以多出來幾次 我回 嗯呀 下次咱別忘了加進一段手談

站起來 回身 不禁暗忖 難怪剛才怎麼都找不到 原來月兒躲在背面 舉頭仰視 少許雲層遮蔽 灰濛濛的 沒那麼明媚 就快十五了 但願那一晚的月亮 是能夠照亮人心的吧 並且順便 也照照我那思念中遙遠的家園 天涯共此時



最後附上自己頗喜歡的張愛玲警句 聊備日後回顧這一夜時 能有一點色彩
  1. 中年以後之女穿暗淡衣——為過去的她服喪
  2. 我的人生——如看完了早場電影出來,有靜蕩蕩的一天在面前
  3. 我常常故意往“壞”處想——想得太壞,實際發生的事不會那麼壞
  4. 我最常常想起的,認為最悲哀的幾句話:“肉體的愉快是短暫的,心的愉快是要變為哀愁;只有理智的愉快永遠與我們同在。”(西班牙格言)
  5. 距離能美化,也能醜化
  6. 回憶永遠是惆悵的:愉快的,使人覺得“可惜已經完了”,不愉快的想起來還是傷心,最開心的莫如“克服困難”,每次想起來都重新慶倖
  7. 大多數人都拿自己看得太重要(例如怕別人看他們的信)——別人可能根本沒空,或沒有這份好奇心,可是如果不這樣,活著更沒有意思了
  8. “才”、“貌”、“德”都差不多一樣短暫。像一表姐,“娶妻娶德”,結果嫁後她變得嘮叨得不得了
  9. 漂亮的男人往往不娶美麗的太太,就好像美麗的女人往往不嫁漂亮的丈夫,因為自己已經有的,就不稀罕了
  10. 我們下一代,同我們比起來,損失的比獲得的多。例如:他們不能欣賞《紅樓夢》
  11. 書是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缺點是使我近視加深,但還是值得的
  12. 最慘是作家參加literary gathering之類的集會。大家等人贊他們的書,多難為情!還有作家同editor談論自己的書——不知道聽的人多麼厭煩
  13. 所愛之人每顯得比實際有深度,看對方如水面添陽光閃閃,增加了深度——也許別人真有深度。但不愛時,則一切都以心理學簡化方式看待。而文學者對世界所有事物皆以愛人觀點出之。

2011年10月30日 星期日

無標點


活著而無生氣 就如無生活 然而所謂生活 又該怎麼定義 茫無目的地跟風 隨世俗的喧囂而喧囂 隨世俗的激動而激動 激情澎湃 齊鬧齊癲 這就是生活 似乎也不儘然 做自己歡喜做的事 即使獨自 做了覺得舒心 也就是生活 然而 仔細想想 當中似乎仍有那麼一點不足 不足之處在哪兒 一時也說不上 是不是因為自小腦海裡就中了人類終究是群體動物這句話的蠱惑 所以也就認為對這種與周遭不時隔離開來的人生生有疑惑 在蒼蒼茫茫中渾濁飄蕩 在群體攘攘中特立孤峭 對來來往往的善男信女皆若有若無 不系於心 面對那些為禮而獻情的事 有時候還真想掉頭就走 不想迎合流俗價值 我不往 你因而不來 無所謂 你來了 我就往了 也無所謂 即便是到最後 老了死了 也不相往來 到底是無所謂 可是 我終究迎合 甚至獻媚 嘻嘻哈哈 這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人生 阿彌陀佛 還真是生命的學問

那一夜 星期四 和一大陸交換生 在湖邊小酌 喝酒這回事 從來不獨自一人 沒有李白那種月下獨酌的悲情豪志 而且 那一夜是初一 也沒月 圖個酒伴 不過是圖個韻味 然而 那一夜沒月 是小小的遺憾 尤其就在湖邊 若有月 一輪而兩輪 大概就能適時地體會到楊萬里那首月下傳觴的神韻 老夫渴急月更急 酒落杯中月先入 領取青天併入來 和月和天都蘸濕 天既愛酒自古傳 月不解飲真浪言 舉杯將月一口吞 舉頭見月猶在天 老夫大笑問客道 月是一團還兩團 酒入詩腸風火發 月入詩腸冰雪潑 一杯未盡詩已成 誦詩向天天亦驚 焉知萬古一骸骨 酌酒更吞一團月啊真是好詩 好就好在喝酒人和大自然以及酒伴全然合而為一 沒有隔閡 沒有客氣 只有真情 當然 活在這個世代 即便那一夜真的有月 這首詩也斷不會衝口而出 至多 也不過是將所有的黯艷繁簡 獨個兒領略於心 也就得了

截自http://www.epochtimes.com/b5/9/5/25/n2537004p.htm
那一夜 問及彼校彼系的情形 他說 碩士班一個年級有一百人 我聽後不禁少見多怪地瞪大眼睛 問道 那怎麼上課呀 他說 就像大學部那樣子上課呀 講起駱玉明 他說 駱老師平時有事沒事會問我們想讀什麽經典 想讀老子 他就帶讀老子 諸如此類 我心想 真好 老師和學生之間的關係 大概會比一般更親切 那時就不禁想起業師 以及靈市的種種 三五個人聚在一起 向業師請教問學 偶爾指點江山 偶爾探頭領教 倒也是一樂 只是 此情此景 大概是不會再回來了吧 真個白雲千載空悠悠啊 那麼葛兆光又是怎麼上課的呢 我問 他說 噢葛老師的課我沒敢修 他太嚴格了 我心想 太嚴格了 表示教學非常好吧 說起章培恒去世的時候 學校舉辦了一場隆重的追悼會 這又讓我想起前不久所上一位鑽研經學的丁亞傑老師 他參加山東儒學會議時 心臟病猝死 追悼會也頗隆重 場上氣氛沉鬱 大概是心同理同吧 聊一聊話題扯到蝸居 我於是問蝸居劇情是否就是反映現時的大陸 他想也不想就說 是 非常寫實 話說回來 宋思明這個角色 心裡還真有好感啊 呵呵
或許是交換生身份的關係 所以來這裡主要目的就是走走看看 聽他說 校方安排了好些節目 南上北下走透透 反正就是體驗台灣 彼時 雖然心裡知道不該說太敏感的事 但還是趁著酒意 壯了膽 說道 啊我說ZY 你一定要翻墓碑一定要翻六四日記一定要翻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一定要翻一滴淚一定要翻唐德剛 這些書在大陸都被禁的說 他聽了笑道 是啊是啊 駱老師也這麼說 他說 來了台灣 一定要多看禁書 能的話帶一兩本回去給他看 尤其有關文革和毛澤東的敘述 他老人家經歷過文革 對這方面的書特別感興趣 說畢我噗嗤大笑 啊這位同學還真豁朗 於是就趁勢問了他一堆關於文革關於六四關於一胎化政策以及中共的事 原來 在現時的大陸青年心裡 對中共 還是頗有認同感

這張鳥瞰照 不是俺拍的

不禁想起在YouTube看到的兩岸對罵 而日本地震期間也可見到部份大陸憤青的喝彩狂歡 說出不堪入耳的話 這種民族情緒 真叫人不敢恭維 但是 想一想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幾百年來寧爲家奴不為外辱這八個字一直在華人們心中作祟 所以才有這種偏執狂出現 然而 就像劉曉波說
被打垮了脊樑的古代士大夫和當代知識精英 都有一腔寧爲家奴不為外辱的浩然正氣與民族自尊 但這樣的正氣和尊嚴實在乖巧 甘願當家奴 可以得到主子的寵愛 而怒斥蠻夷又能顯示出大義凜然 何樂而不為呢

那一夜 不曉得何解 無來由地特別思鄉 自十三歲那一年開始 就一地一地遊離 似乎從來沒停歇過 但或許就是因為遊離 所以才能懷鄉吧 也罷 獨活天地間 悟者自悟 迷者自迷 由迷而悟 由悟而迷 誰在乎

2011年10月12日 星期三

怪象

在恩師的教學博客重新瀏覽“尋章摘句”,讀至錢理群一段,感觸特深:

有一個學生來參加考試,這個學生說了一些不恰當的大話,沒有甚麼材料依據,也不加論證,就得出一個很可怕的大結論。而且這個學生在我看來是十分狂妄,覺得自己的就是最好最對的,其實從學術上看毛病很多。我這人脾氣很好,但有時也會發脾氣,我也搞不清楚為甚麼,突然憤怒起來,我就利用我的知識優勢,連續向他問四、五個問題,並非常嚴厲地訓斥他。最初我很得意,但他驚恐又不以為然的神態使我一驚。——應該說, 指出學生的錯誤,提出質問,這本身並無問題,這也是教師的責任與權利;問題是我的權威心態,我的訓斥中的不平等態度與霸氣,這就形成了利用知識權力對學生的壓抑。現在我又想起這件事兒,就覺得臉紅與不安,而我已沒有機會再向這個學生道歉。我這樣做很可能使學生的自信心受到很大傷害,有可能影響他未來發展,在某種程度上這也可以稱為魯迅所說的「精神虐殺」。

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這種以自己的知識優勢來精神虐殺他人的霧氣,正在四周瀰漫。教授對學生,博士對碩士,碩士對學士,擺出一副自以為學識淵博的高姿態對後學者不客氣地指點江山。可悲可惜可歎者,是此輩中人往往只是爲了出一口氣,心裡得意,以眼角掃視對方,然後喜滋滋地撇起嘴,拍拍屁股,繼續和旁人唏哩嘩啦。
——一副我就是真理的鳥模樣!

……

捧著一篇不入流的文章,明知格式的不符是因為版面、字數、出版社要求所致,卻仍要沖這一視角來大肆撻伐。這種感覺,很像拿中學生作文,來研討、來批判。意料之內的,這篇文,當然是被批得一文不值了。好吧,或許這叫做反面教材,要理解那背後的用意,避免日後重蹈覆轍。只是,這種專找下作然後拼死命批判的“偉業”,越想越不對勁。
如果說,一件事,打一開始就缺乏本質性的判定,是非對錯,見仁見智,從而也就只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若有人忽然在這時表現出眾生喧囂中的一點靜謐,他大概就會被目為沒主張、不合作、無立場,卻其實,不管是公說的還是婆說的,說到底絕非那件事的基本屬性。若想要據此以衡量高下,不就更凸顯了無厘頭嗎。所以啊,爲了活得舒服些,“從眾”,就是唯一的法則。——如果句號之後就是結束,還真抱歉,我想說,你的人生,大概就是這樣了。

……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
是得復卦,二四六合共三爻變,合占本卦之卦之卦辭,得睽卦。
二卦齊觀,本卦為主。知所先後,卻遠道矣。

本卦卦辭曰:復,震下坤上,亨。出入無疾,朋來無咎;反復其道,七日來復,利有攸往。

《彖》曰:“復,亨”,剛反。動而以順行,是以“出入無疾,朋來無咎”。“反復其道,七日來復”,天行也。“利有攸往”,剛長也。復其見天地之心乎?
《象》曰:雷在地中,復;先王以至日閉關,商旅不行,后不省方。

之卦卦辭曰:睽,小事吉。

《彖》曰:睽,火動而上,澤動而下,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說而麗乎明,柔進而上行,得中而應乎剛,是以小事吉。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萬物睽而其事類也:睽之時用大矣哉!
《象》曰:上火下澤,睽;君子以同而異。

所以是說,所卜之事,已稍稍見眉,至於後事如何,則仍然是白茫茫一片,更甚者,難得起復的陽爻,在還沒來得及茁壯向二三四五六陰爻發難之前,卻已經讓這五條友給吞噬。
一個字:慘!

怪象,怪象……

2011年7月14日 星期四

709餘波……


這幾天大眾都浸潤在淨選盟遊行波瀾之中,那餘波久久未了,把很多向來政治冷感的人也一下子給吹熱(連我那向來只專注於事業而不敏於政治的老哥也在臉書掛上凈選盟徽章,影響不可謂不烈),用評論家最愛用的話來說就是:這是民主的覺醒,民主的勝利,呵呵。竊思這一股熱風大概不至於只是一潭吹皺的春水——沒幾下就平復,而是會一直激荡到來屆大選吧。

這是愛國的表現嗎?處在這年代,平民百姓大概不會再把“愛國”這兩個字掛在口邊,對“愛國”這種概念也已經淡化,就如六朝時代那些士子們普遍的思維樣——“有家沒有國”。雖說即使在最開放的美國在歷次的總統大選中候選人都強調自己更愛國,如2008年9月共和黨的全國代表大會中就直喇喇地喊出“Country first”,而民主黨的肯尼迪總統在上任演說時亦且說出了一番漂亮感人之言——“不要問國家能為你做什麽,要問你為國家能做什麽”,至今仍被奉為金科玉律。但是恕我愚陋偏狹,這類激動人心的演說我向來只把它視為政客籠絡人心的說辭而不會真真把它當真。

不過,這一次集會,參與者本身的行為卻在有意無意間已經符合愛國的表現,尤其接連幾天追看集會者當天<人在現場>的記述後,這種感覺日益強烈——儘管事後追述總是無可避免地羼雜誇飾、張揚的元素,终归少了几分真。我無意於鼓吹什麽愛國思想,畢竟如果反問我自己愛不愛國,我大概也答不出。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若大家面對這種情形:一個外國人詆毀你的國家(注:詆毀國家和詆毀政黨是兩碼子事,腐朽的政黨就活該詆毀),想來大家也應該會不約而同地仇視那位仁兄並且積極為自己國家辯護吧。只是,左思右想後,我毋寧以“追求真理”這四個字來代替“愛國”這兩個字作為這次參與者們的心理表現,參與集會者所追求的也只是選舉的真,真,以及真。而國家本身就是真,她不會欺騙人民,之所以成為假乃是因為政客的介入與跋扈。畢竟,真理只是個簡單不過的東西,就如地球公轉自轉那麼簡單,觸手可及,張耳可聞,所需要的,不過是這五個字——“放下即實地”,只要夠誠實夠勇氣,擁有如同於小孩說國王沒穿衣服的那種赤子之心,真理就在跟前了。無奈的是自私的政客們正是少卻了這一顆心,才極盡醜化之能事,把709大集會描繪成洪水猛獸、歪曲其為在野黨所施的政治手腕(雖說在野黨也難逃利用凈選盟為自己造勢之嫌)——真是不“嗚呼”也不行。

目前最讓人激心且又最讓人期待的是709當天粗暴對待人民的“人民保姆”警察叔叔們會如何收科,雖然不抱太大希望說他們會被證據扳倒然後一個個遭到應有的處分過後登報道歉最後引咎辭職——這不可能!(好像把話說得太盡了XD)畢竟多少年來對於這類事件執政黨大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然後就沒事人兒似的拍拍屁股繼續抽煙喝咖啡聊八卦——趙明福、艾丹杜亞兩單命案不就這樣拖著拖著久久不決以期造成公眾失憶嗎?而艾丹杜亞的元兇不就是執政黨首領?上樑歪下樑也肯定地不會正到九重天去。只是因為國際還蠻關注這件事,所以自覺或不自覺的還是生有“爪牙鷹犬們去死吧”的邪惡念頭在腦際飄蕩在口邊轉悠。

2011年7月2日 星期六

書摘三:一代不如一代?


《論衡·齊世篇》云:

語稱上世之人,侗長佼好,堅強老壽,百事左右;下世之人,短小陋丑,夭折早死。何則?上世和氣純渥,婚姻以時,人民稟善氣而生,生又不傷,骨節堅定,故長大老壽,狀貌美好。下世反此,故段短小夭折,形面醜惡。

這是從容貌美醜、壽命短長來說“一代不如一代”。又說:

語稱上世之人,質樸易化,下世之人文薄難治。故《易》曰:“上古之時,結繩以治,後世易之以書契。”先結繩,易化之故;後書契,難治之驗也。故夫宓犧(伏羲)以前,人民至質樸,臥者居居,坐者于于,群居聚處,知其母不識其父。至宓犧時,人民頗文,知欲詐愚,勇欲恐怯,強欲凌弱,眾欲暴寡,故宓犧作八卦以治之。

這是從生活、文化、純潔、習性、慾望來說“一代不如一代”。 又說:

至周之時,人民文薄,八卦難復因襲,故文王衍為六十四首,極其變,使民不倦。至周之時,人民九薄,故孔子作《春秋》,採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稱曰:“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孔子知世浸弊,文薄難治,故加密致之罔,設纖微之禁,檢狎守持,被備具悉極。

這是對前一句的引申發揮,以此說明這世道實在是“一代不如一代”。

當然,以上書摘,不是王充本人的見解,而是他引用流行於當時的認知,歸納後加以批駁疾虛去妄的。該說的王充業已說明,於此也沒必要重複引錄。只是,讀了這篇,才知道,原來這種“一代不如一代”的思維,是早已有之,雖然不一定是於今為烈。

我上一代人究竟如何,不得而知。故也只能從我這一代說起。我這一代是俗稱的八〇後,八〇後有什麽特徵?月光族、草莓族,事事依賴,沒一件事能夠獨立完成。這大概就是前代人對這代人的固知(stereotype) 。

有趣的是,正當這種批評在八〇後逐漸匿跡時,八〇後卻又對九〇後重複上一代人的怨言:這代人怎么那麼脆弱,那麼草莓,那麼溫室,只是責駡兩下就忍不住哭,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我每每聽到身邊人(尤其是正在為人師表的)說出這類屁話的時候,心裡還真忍不住要笑。每一代人大都只是在重複前代人做過的事,而每一代亦有属于每一代的生存方式。只是,那些已經成長、為人父母的“上代人”,卻大都已經忘記了自己也曾經年輕、曾經被上一代人說“一代不如一代”。人類,還真是個善忘的生物。


附記

《論衡·自紀》裡有相關的話,可以作上面書摘的註腳:“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類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稟,自為佳好。”這句話的原本意思大概是說,每個人都各有稟賦各有特色,朝著自己的稟賦與特色發展,也就“佳好”了。這麼理解是四平八穩,但若是對最後八字作如是解——著眼於自己認為是好的並非難別人的興趣——尚說得過去,尤其當我們看今視古,這類人就一直存在。

譬如說吧,當今FB盛行,因著心靈上的空虛,不少人就猛地把自己的近況事無巨細如流水般寫在塗鴉墻上,大概是冀望得到他人留言、關心吧,哪怕只是一個“贊”,也就神滿意足,能高興上一陣子。這當然沒錯,畢竟法律也沒規定人類不能自揭瘡疤,向人乞憐。以此博取同情竊取關心,本就無可厚非,尤其我們知道人類的心靈在根本上是那麼的脆弱那麼的怕寂寞的時候。但就是有一等人,打從心底不屑這種流水帳式的曝露,認為沒營養,深感不以為然,然後就在公開場合數落此輩中人。哈~我說這些“高雅人士”,這麼做就矯枉過正了:你可以不屑可以不以為然,但沒必要數落,畢竟人家的河水並沒濺到你這口井裡啊。


你有你的雅致,我有我的俗趣。你不能以你的雅致來非難我的俗趣,我也沒必要自卑於自己的俗趣而委全於你的雅致。“各以所稟,自為佳好”,沒犯著你,不就好了?還是海納百川些比較好啊,哈。

2011年6月29日 星期三

期末玄思



教聲韻學的老師,意外的是個高挑清麗斯文和藹的氣質佳人,用“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來形容,則嫌不切實際,畢竟驚鴻和遊龍兩物,本身就已是那麼的不切實際。若用媒體的話來說,大概就是所謂的“美女教授”(心裡是蠻排斥這種稱呼的),雖然看起來有點小迷糊樣。平常,治小學者,多為老先生,沒有六十以上也該有五十左右——所以,我才說“意外”。
旁聽一個學期,背誦二〇六韻部(隨背隨忘T___T),有時還真令人喊枯叫乏,無奈這是必而且要,大學部同學都背了,我這所謂學長,當然不能輸陣。幸運的是,老師怡人眼目,所以也就抵消了那苦悶, 哈哈XD
先生下學期會在碩班開課,原本說,沖著她的氣質,無論我的小學根底是多麼的浮,也是要去修的了,不修,至少也旁聽。然而——是的,世事往往就是這麼峯迴路轉,總是有“然而”,卻與我想修的課相沖。怎辦呢?再看看,再看看……



一直以來,很服膺陳寅恪先生這句話:“你不把基本材料弄清楚了,就急著要論微言大義,所得的結論還是不可靠的。”沒有扎實的基礎,遑論指點江山。但後來知道這句話原來是(好像)承著乾嘉樸學而來的“訓詁明而義理明”時,加上最近讀了這麼一段文字後,開始想入非非:

如果義理之學不以訓詁為基礎,其流弊為穿鑿附會,空疏不實。相反,如果訓詁之學脫離了義理,其流弊則為咬文嚼字,繁瑣支離。因而歷史上所形成的訓詁和義理這兩大派,既互相鬥爭,又互相制約。但就哲學家而言,特別是那些劃時代的大哲學家,必然要走一條純粹的義理之學的道路,常常不受訓詁的束縛,也最容易為訓詁派留下攻擊的把柄。這是因為,哲學家和訓詁家不同,他所追求的不是經典的本義,而是極力使自己的理解臻於上乘,憑藉這種理解來發揮自己的哲學思想。從這個角度來看,哲學家是立足於創造去理解傳統的,而訓詁家則像是傳統的管家婆,只是力求把傳統保存得完好無缺。

“如存不存,若盡非盡,如是一類,名為非想非非想處。”再玄思冥想下去,大概就會這樣的了——兩頭不到岸,左右不是人。一直以來,最欣賞“我欲載之空言不若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者也”這句話。結果還是打道回府嗎?大概是吧。



期末,真真叫人憔悴。不弄點塗鴉文字,還真無以舒懷。

2011年6月20日 星期一

書摘二:不受恩?

黃苗子繪 鹳鱼石斧图

夜繙隨園詩話 讀至不受恩一章 不禁撩我心思 今鈔錄如下

某孝廉有句云 立誓乾坤不受恩 蓋自矜風骨也 余不以為然 寄書規之 云 人在世間 如何能不受人恩 古人如陶靖節之高,而以乞一頓食 至於冥報相貽 杜少陵以稷契自許 而感孫宰存卹 至於願結弟昆 范文正公是何等人 而以晏公一薦故 終身執門生之禮 蓋太上貴德 其次務施報 聖人之所不諱也 若商寶意太史之詩則不然 曰 名心未了難遺世 晚景無多怕受恩 蔣苕生太史之詩亦不然 曰 不是微禽敢辭惠 只愁無處覓金環 此皆不立身份 而身份彌高

念至範文正公 不覺鼻腔酸楚 難以自絕 廿五年來 所受之恩 繁星難數 父母恩自不待言 盡我一世 休言還盡 至如師恩兄恩友恩 亦頻頻受之 受惠時心嘗竊思 縱然有生之年此恩此情無以為報 所受之惠卻不敢或忘 即使某天受施恩者厭鄙甚或反目 方寸之中仍存一點靈明 照耀一丈恩情 唯愿心誠身行 人生匆匆 豈得永世不受恩 如此立言 胥失之矣 然細想 此君或是懼於日後疲於還奉 故作此駭人之言 奈何 若不遺世獨立 隔斷塵緣 始為可能 即便出家僧尼 其義亦在廣播心田 使人授恩 然 若只受而毋授 則與禽獸無異 犬鶴尚知圖報 而況人乎 切切

2011年6月9日 星期四

書摘一:逸民

黄苗子書 手揮五弦目送飛鴻 唯嵇叔夜有此達語

《後漢書·逸民傳》:

(戴)良少誕節,母憙驢鳴,良常學之以娛樂焉。及母卒,兄伯鸞居廬啜粥,非禮不行,良獨食肉飲酒,哀至乃哭,而二人俱有毀容。或問良曰:“子之居喪,禮乎?”良曰:“然。禮所以制情佚也,情苟不佚,何禮之論!夫食旨不甘,故致毀容之實。若味不存口,食之可也。”論者不能奪之。
良才既高達,而論議尚奇,多駭流俗。同郡謝季孝問曰:「子自視天下孰可為比?」良曰:「我若仲尼長東魯,大禹出西羌,獨步天下,誰與為偶!」

嵇阮的“非湯武而薄周孔”、“禮豈為我輩設”等驚世駭俗乃至招來殺身之禍的言談舉止,原來早有先例。戴氏先後舉孝廉、辟司空府,不時遭受官府脅迫就任,仍然不就,干脆遯辭,逃到天涯海角。終生優遊不仕,乃得壽終。看起來,他比嵇康幸運多了。然而嵇康臨刑之際,目送歸鴻手揮五弦,這一副神態,卻永遠烙印在後來人心目中,煜煜生光。此所以後人知道嵇康多過戴良之故。然而,嵇康又豈是著意於區區聲名之流。然而戴良“大禹出西羌,獨步天下,誰與為偶”的豪言壯氣,卻絲毫不遜嵇康。正所謂星星相印是也。

2011年6月3日 星期五

只是記錄。

也頗有段時日沒在這兒塗鴉,但也不能說很久沒在電腦前敲打鍵盤,鍵盤呢是日日敲打,至於打出來的是東西,則是爲了應付上邊的課業。回顧這一學期,甫開學一禮拜,即遭先生點名於第二個星期報告,報的是羅近溪這個在明代號稱最得到儒家傳統心學“調適順遂”的至境之儒者。所以說“號稱”,原因是這兩個學期內一直浸淫在被稱為所謂“新儒學重鎮”的氛圍裡,而“新儒家”又特重心學,因此,像羅近溪如此綜合了儒釋道之說并把心學說得圓融無礙者,自然是被以認“心性之學”為“中國文化神髓之所在”的“新儒家”們所深深認可的了。

雖然在某些“新儒家”眼裡始終不願承認,卻圓以“誰說中共吃飯我們就不能吃飯,所以縱使禪宗天臺宗有類似說法,就不表示儒家也不能有類似的說法”。先不論如此說法是不是含有儒家中心主義的成份在內,但實而言之,聽後我還蠻認同,《周易》不就說“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嘛。再看牟先生的分析立論,隱約能見得佛學蹤影。

黃宗羲說他徒見氣機之鼓蕩而玩弄不已,猶在陰陽邊事而未免有一間之未達,牟宗三反黃宗羲,說他所奉行者乃是於穆不已的無工夫之工夫(好詭譎>.<),唐君毅則似乎和牟宗三同聲同氣,許他以一句極高明而道中庸,龔鵬程則反對牟宗三,說他非返歸自心逆覺體證式地致良知,而只是在日常行事上表現出一種合情合理的倫理生活。再去翻《四庫總目》,也是批評,說他承姚江之末流(末流二字已見四庫館臣對他的不屑),而極於氾濫,故其說放誕自如,敢為高論。那我呢?我怎麼說?我這豎子目前的修為,也大概只是渾說一通。

爲了聽懂老師課時的講解,唐牟二位先生的書皆時不時繙弄,一開始自然是看得一頭霧水,那行文,以我一個出身番邦的“華僑”而言,讀起來還真不是普通的吃力,然而不讀不行,只好硬著頭皮撐下去。固然,勤奮二字是秘訣,但要做到客觀的瞭解,很難:不止要下死功夫,也要有活頭腦。最後的瞭解則要靠相應二字。相應才能瞭解,不相應讀一堆也不能瞭解。所以我想,我的生命氣質,和這門學問,大概是不相應的。

然而,對於他們的實踐精神,我深感敬佩。這正應了康德所說的,哲學是實踐的智慧學。

說到哲學,這學期隨便問了哲研所的學長他們在上的環境倫理學和動物權,是怎麼一回事。他舉了孟加拉虎的例子。言,孟加拉虎是瀕臨絕種動物,是被歸入受保護行列的,也就是說,人類不能隨意獵殺他們。然而,在印度的某個地方,住著一個部落。那部落的住民,很常遭孟加拉虎患。問題就來了:爲了自衛,住民是否可以獵殺老虎。從動物權著眼,這自然不行,大大不行,但若從人權入手,卻又不能放任那個部落的居民讓老虎隨意叼去。當時我就天真地問:“不能讓他們搬走嗎?”學長答曰:那地方留下了他們幾百年文化,他們的根脈,就在那裡,不能遷,也不願意移。於是,社會就大致分成兩派:爲了生存爲了文化,人可以獵殺孟加拉虎;而另一派自然是站在大自然的角度來立言,認為不能爲了一己文化(私欲),而殺害動物。

聽說,至今,雙方觀點依然相持不下,爭論不休。那麼,我或許就要說,哲學好麻煩,老是研究不能解決的問題。但是,細想一層,正是因為有了哲學,讓我們能夠面對兩極化的問題時,不因為它本身的矛盾選擇避開,而是面對它、回答它。

說到底,人類,不過是大自然的其中一個小份子。

2011年1月24日 星期一

回來,之後

從懵懂讀了六年的小學、從混了七年的中學、從認真念了三年的大學、再從蝸了四年的靈窟出來,一路跌跌撞撞、哭哭笑笑,交了不少所謂朋友,也別了不少曾以為是肝膽的人群,進出於各種場所之間——不過多數都是走出來,卻沒有可以再進去的緣分。

但是今天,我卻回到了谷中城。

我來到谷中城,在電影院近處的麥記二樓一角呆坐,開著電腦,右手邊擺放《同棲生活》,邊上網,邊看書,無聊地消耗生命。

眼前出現三四個穿校服的中學生,操著夾雜中文的粵語,高談闊論。其中一個小妹妹,清純的樣子,身著天空藍的校服(校服不時透露出一種熟悉卻已經遺失的美好),又坐又站,又伏又走,看似無聊,但對他們來說,在踏入這個無聊的社會以前,這樣的生活,興許才是最有價值的。——他們正在以中學生特有的權利,揮霍青春。

其中一個男孩掌著手機,貼在右耳邊,道:“喂啊,你幾時到啊?快D來MidValley啦,我哋系嘟好鬼悶啊,曬咗幾粒鐘……”

這時,我仰起頭一看,光線刺眼——習慣了幾個月桃園那不見天日的冬天,這裡的陽光,的確很曬。

“我唔理,你唔來我聽日就打你餐飽。”

“……”

想起我中學時的前半期,未曾這麼大膽,穿著校服公然在外遊蕩,頂多也只是和同學——學起校長來——在學校巡邏,但我們不會懲罰喧鬧的班,卻只單純偷瞄正妹,然後不時發出怪聲。直到上了中五吧,覺著不做點唯有中學生才能做的事時,才硬起膽子,走出校門,在誰誰的車裡換衣,開始翹課生涯。但是丹州不似雪隆,那時的吉蘭丹沒有戲院,沒有大購物廣場,沒有遊戲中心,所以,我們這群鄉下小孩最常遊蕩的地方,不是機場就是月光灘。

昨夜,剛從機場回到老哥家,友人即來電詢問該如何著手申請研究所。我說,你成績那麼好,不用太擔心。他說,成績這回事,實在很難做準,重要的還是研究計劃啊,教我寫研究計劃啦。我說,研究計劃、讀書計劃什麽的,申請成功之後就頓成無用廢品,沒人會再過問的。我這麼說,原意是想讓他別太緊繃。他說,可是現在還是很重要啊,時間越近,我越緊張啦。我說,也是,想我去年,也是這樣,只是,今天回顧,還真是對那時候因為這點“無用”的計劃而緊張的自己感到無聊。好啦,第一印象其實也很重要的。連孔子都難免以貌取人,何況我們。這之後的懊悔總歸是這之後的事。

第一印象,看起來很重要,但經過一番咀嚼,卻變得可有可無——應該說,只是無。我們靠第一印象踏入門檻,但要想一直成為檻內人不被轟出來,所靠的,就不再是第一印象了。也不止申請研究所如此,戀愛如是,婚姻如是,工作如是,說穿了,事事都如是。其實這也不是什麽曠世道理,正常人都該懂得的,只是不曉得爲什麽,很多人挺容易就忽略了這一點,甚至乎漠視,而只汲汲於打造最完美的第一印象。

而我呢?仍舊繼續消耗著無聊的生命。

2011年1月1日 星期六

元旦記事——又是“一大堆廢話”

一般,寫點東西,作點感念,不外就是留戀過去、又或想望未來這兩種模式。

要說過去一年裡於自己有什麽轉折點,大概就是來臺念書吧。不過,只把“轉折點”定在此類情況下,未免太狹隘。人生處處是轉折,自然的,處處只是點,點也在處處。只是,很多人不以現在為現在,不是汲汲於無法抹去的回憶,就是營營於飄逸無定的夢想,流連於過去和未來之間,直到死去那一日——縱知此理,卻也難以免俗。

這學期,初來乍到,新鮮自然是新鮮,尤其見著許多在過去無法想望的課,眼前是一亮再亮。但正因為性貪,結果嚼不爛,這又是始料未及的。

話說,一次,上明儒學案的課時,談到德福一致。老師於此闡發幽微,然而在我骨子裡,始終不能接受,不是說不認同先生所言,而只是礙於學力與閱歷,心俗,身也就俗,故不能深刻體會當中用意。後來,去隨便翻翻牟宗三的《圓善論》,其中寫道:

“德之所在即是福之所在。此福是成德中之主觀心境,即自得自足之樂。此福無獨立的意義(被吞沒於德),然若自助成此德,照顧著氣命而言,則無愧怍之樂便是一種有獨立意義的福。推之,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故心安理得矣,然世之不能至此者何其多也!在此說一種心安無愧之理樂,故甚為悲壯,究非最高之圓善,然甘之若飴,究亦因有一種非凡之氣命而然也。自此而言,無愧怍是一種福,是難得之樂。此可曰悲劇之福,亦如言缺陷之美也。故無愧怍之樂總是君子之所最重視而珍貴之者。因為一有愧怍,良心不安,便減低其人格之價值,雖貴為天子,於我何加焉!”

我說這是何等高深的道德境界,尤其以“殘缺”當作“缺陷美”,以“缺陷美”看作“幸福”,這一輩子,我大概是難以領略的了(隱約感到阿Q驟然來襲)。俗人如我,所認為的是,缺陷就是缺陷,又何美可言,何福可致。當然,相對於“完美”,則無事不缺陷,但若以此繼續深論,或只會淪為“咬文嚼字”層面上的文字遊戲而已。畢竟,十全十美,不過是遙不可及的理想。

上了一學期理學,粗淺體會到何以中國沒有一個西方概念下的“真正”宗教,也明瞭何以中國士子可以只事自己而不必事神、“敬鬼神而遠之”。蓋一切都是心做主,是好是壞,只關乎心,與神無尤,所以在儒家眼裡,心大概就是另一個意義上的“上帝”了。只是,與基督意義下的“上帝”所不同者,心是自己的心,所以很自然的自己就是上帝。佛教所以能在中國流行,大概也是因為佛教本身就含有自修自達的意味在內。“人人皆是堯舜”、“人人皆可成佛”,但卻“人人不能成基督”,這大概是爲什麽服膺中國“國粹”的人不能接受上帝作為最高主宰的原因之一吧?

明人方孝孺被誅十族的故事,念中文系的人大概也已經耳熟能詳。《明儒學案》記載,劉宗周甚是讚賞方氏這一“壯舉”。有人對此卻說,方孝孺的忠誠,可謂至高無上,然而連累了無辜的十族,卻顯得太激動了。可知劉老頭怎麼回應?曰:

“先生(方孝孺)只自辦一死。其激而及十族,十族各辦其一死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十族眾乎?而不當死乎?”

讀至此處,心裡遂即大罵:“這什麽話!簡直就是視人命如草芥了嘛!”雖然他下一句說的似乎通情達理,然而,我終究難以苟同。後來想想,人生於世,不過幾十年,早死晚死,或輕於鴻毛,或重如泰山,也不過一死。死了的話,who cares?至少死了的人不cares,要cares,怕也無從去cares。“總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陰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過如此,但也為我所十分甘愿的。”

回到當今的現實層面上來看,對於如此崇高的道德理想,區區肉身,真可達到?我很常看到好些精通義理的人,似乎心無掛礙,以理是“言”,瀟灑自然,飄飄揚揚。然而,其實際生活如何:有者錙銖必計,心胸狹隘;有者言行不一,築室道謀;更多的是,在面對很多和自己無關的事時,大都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自掃門前雪,見義,永遠不為,即使為,大概也是因為和自己切身利益有關的緣故吧。所謂外圓內方,我看是外圓內也圓才是實情。看來,落到實體上的義理之學,一切,有待重新估價。而我,也難以免俗——“世之不能至此者何其多也”,呵呵。所以,我目前只能把宋明理學當成一種藝術來看,那崇高的超越的本體的究極的道德境界,則只能“敬而遠之”而已。

至於基督徒,或許是因為深信自己頭上有個能主宰萬物的全能的神存在,所以有懼意,而自己所需要做的,只是跟著神之言,將自己放到與奴僕同等的地位,恭恭敬敬地聽神的話,做神要自己做的事。因為已經如此“事神”,對於“事人”,也會因著神的旨意(神都愛世人了,我焉能不愛?),恭恭敬敬。當然,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見義勇為的義理之徒還是會有,而違背神意的基督徒也不是無,把我剛才所說的情形相反對照,也就扯平了。

身邊不乏討厭宋明理學的同學,然而卻都喜歡孔子。問及何以討厭,何以喜歡,回答不一。總歸而言,不外是理學虛偽,孔學真實。又問,怎麼虛偽,怎麼真實?回答得似是而非,我聽後不置可否,因為這也是我大學時期對宋明理學的態度。只是,這一態度,是在近二年內先隨便翻翻了《朱熹的歷史世界》以及這學期所受的理學“燻陶”,真正去翻閱《傳習錄》時,才轉變。於此我也不欲冠冕堂皇、指點江山,當中的黯艷繁簡,唯自己領略於心就得了。畢竟,為學由己,豈為人哉?討厭的,就繼續討厭;喜歡的,則繼續喜歡。強迫不來,與人無尤。雖然,我也并沒有由衷喜歡,但總歸不再胡亂抱持偏見就是了。

唐君毅曾記載過這麼一則故事:

“有一位歐洲的基督教長老,由於他衷心欽仰甘地的人格精神,而希望甘地也能做一個基督徒,但甘地不能同意。他問甘地:‘你爲什麽不能做一個基督徒呢?’甘地答道:‘我已生而為印度人了!’他又問:‘不信基督,你能得到內心的平安嗎?’甘地說:‘我能。’於是,那基督教長老說:‘好,我祝福你。’”

這是多么和諧的故事,雙方皆表現了一種互相尊重的氣度。是以唐先生接著說,甘地是偉大的,而基督教長老也是偉大的。長老的偉大在於,他誠懇地希望別人也能通過基督以得到內心的平安,而當別人表示不通過基督也可以獲得內心的平安時,他也並不惱羞,卻表示尊重、相信、祝福。而甘地的偉大,則在於,他能從自己民族的文化生命中,體悟而且領受到人生宗教的真理,以安頓自己的生命和獲致內心的平安,而且他自覺地肯認自己是印度人,并以承當印度的文化傳統為己任。唐氏所以說了這麼一則故事,這固然與他是新儒家的身份有莫切聯繫,時時以實踐并弘揚儒家文化為己任。至於像我這麼個豆丁,倒是沒這麼雄偉的抱負。

就快要回家,心還真是愉快。
久別了的家園、家人、舊友、我的鄉、我的草、我的天空。臭豆、魚露、特來葉、吉打子、爸的煎魚、kao jam,很簡單的幾道菜,有者卻還認為我賴以成長的這些食物,簡直就是原始人所吃的,但是who cares?它們幾乎已成為我永遠的一部份。——“後來,我在久別之後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存留。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雖然魯迅在一次闊別家鄉小食後說了這麼句意味深長的話,然而,於我而言,對於它們,則是永遠也不會“不過如此”的。

還記得從前,初離鄉到外時,每每過年過節
學校假期,總會近鄉情怯。這怯,不是桃花依舊的那種怯,而是心生煩厭的變態荒謬的怯。而今,卻是越近鄉,越情切,恨不得能有孫悟空瞬間移動的能力,立刻移到家裡去。這大概就是生命吧?充滿思想弔詭、身份錯置、感性衝突、理性撞擊的黑色幽默。事事不應然,卻已經實然,唯一剩下的餘音,就只是月下獨酌時悲涼的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