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二十,離開家園,別諸弟,憶童年:
日暮舟停老圃家,棘籬繞屋樹交加。
悵然回憶家鄉樂,抱甕何時更養花?
年二六,在異鄉:
夫國民發展,功雖有在於懷古,然其懷也,思理朗然,如鑑明鏡,時時上徵,時時反顧,時時進光明之長途,時時念輝煌之舊有,故其新者日新,而其古亦不死。若不知所以然,漫誇耀以自悅,則長夜之始,即在斯時。
年四一,喊聲遁入真空後,只剩回憶:
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後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並不以為可惜。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己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麼意味呢,而我偏苦於不能全忘卻……
年四四,道出記憶之為體的吊詭,讓原本知曉之事物,隨著年齡的增長,反而變得不知曉:
然而學生是青年,只要不是童養媳或繼母治下出身,大抵涉世不深,覺得萬事都有光明,思想言行,即與此輩正相反。此輩倘能回憶自己的青年時代,本來就可以了解的。然而天下所多的是愚婦人,那裡能想到這些事;始終用了她多年煉就的眼光,觀察一切:見一封信,疑心是情書了;聞一聲笑,以為是懷春了;只要男人來訪,就是情夫;為什麼上公園呢,總該是赴密約。被學生反對,專一運用這種策略的時候不待言,雖在平時,也不免如此
同年,因回憶而生的悲涼,沉默而空虛:
那裡雖然沒有書給我看,卻還有安閒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憶從前,這才覺得大半年來,只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世界上並非沒有為了奮鬥者而開的活路;我也還未忘卻翅子的扇動,雖然比先前已經頹唐得多……。
同年,道出回憶之兩面:
記得有人說過,回憶多的人們是沒出息的了,因為他眷念從前,難望再有勇猛的進取;但也有說回憶是最為可喜的。
年四五,依然因為回憶而生發悔悟:
現在,故鄉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既給我久經逝去的兒時的回憶,而一併也帶著無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罷,——但是,四面又明明是嚴冬,正給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氣。
同年,憶起錄進鬼簿的友朋,深感筆杆子之無力:
夜雨瀟瀟地下著,提起筆,忽而又想到用麻繩做腰帶的困苦的陶煥卿,還夾雜些和《何典》不相干的思想。但序文已經迫近了交卷的時候,只得寫出來,而且還要印上去。我並非將半農比附“亂黨”,——現在的中華民國雖由革命造成,但許多中華民國國民,都仍以那時的革命者為亂黨,是明明白白的,——不過說,在此時,使我回憶從前,念及幾個朋友,並感到自己的依然無力而已。
年四六,即便知道回憶含有自我美化的欺騙成份,卻仍然甘之如飴,點出人性之不可靠以及記憶之吊詭:
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後來,我在久別之後嚐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存留。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同年,只怒放一朝的花,到了傍晚才來撿取枯萎的瓣,除了無聊,還是無聊。然而,人卻還是會覺得……聊勝於無:
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閑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麼離奇,心裡是這麼蕪雜。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中國的做文章有軌範,世事也仍然是螺旋。
同年,一再點出記憶之空空洞洞的不可靠:
但這也許是後來的回憶的感覺,那時其實是還沒有如此分明的。
年五一,歲月未曾光輝,不過覺著好玩,才隨便露了幾手,沒承想,卻從此改變運命。然而,回想起來,終覺無聊:
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一回同一戰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麼變化,並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
臨別以前一個月,以近於玩笑的筆調,說道:
不要做任何關於紀念的事情。忘記我,管自己生活。 ——倘不,那就真是胡塗蟲。
……
而今 有個糊塗蟲 兀自敲打鍵盤 正在紀念著先生……
然而 我們生命的今天乃過去的延續 倘不時時回顧 今天的我即不具意義 老人家短短的幾句話 聽起來字字捶胸 直沉到最深最密的心懷處
……
有位畫家曾作如此形容 先生之為先生 乃因先生天生是個異端 異端 是順逆兩面 左右兩派 甚至在自己的陣營中也不討好 並不肯討好的人 異端是什麽 不是唱反調 不是出偏鋒 不是走極端 而是不苟同 是大慈悲 先生的不苟同 是不管舊朝新政 左右中間 都有不同的說法和立場 而教科書單揀左傾的言論 先生的大慈悲 說白了 就是看不得人殺人 而教科書單說死難的朋友都是大烈士 從對歷届政權從希冀 失望 而絕望 從歡欣 參與 而背棄 就為是個異端 而先生的大誠懇 是能超越不苟同與大慈悲 時常成為自己的異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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