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31日 星期六

書摘四:《達爾文生平》、牛津論戰、承認並不可恥

在弗朗西斯編輯《達爾文自傳與書信集》時,達爾文夫人愛瑪事先審閱了“自傳”的手稿。她反對把其中許多有關親友的姓名和對他們的評論以及達爾文對宗教的看法公諸於世,因為愛瑪是一位篤信宗教的人。後來發表的《自傳》,有四分之一的篇幅被刪掉了,特別是其中達爾文明確反對宗教的觀點幾乎全部被刪掉了。達爾文在原作中提出,上帝如果恩德無量,人世間爲什麽會有那麼多的痛苦呢?《聖經》的經文用以嚇唬人的是,凡不信仰基督的人們,都要永世受到懲罰,“這真是該死的教義!”這比他痛駡奴隸制,有過之無不及了。

直到1957年,《自傳》手稿的全文單行本,才第一次由蘇聯科學院出版社譯成俄文出版。後來,1958年,達爾文的孫女諾拉·巴洛(Nora Barlow)也根據《自傳》手稿,編輯《達爾文自傳,1809—1882年,原稿未刪本》,由倫敦科林出版社出版,其中尚有附錄和註釋。本書的《自傳》就是根據這個版本翻譯的。

…………


在英國,除了書面論戰,還出現過一場激烈的舌戰,那就是科學史上著名的“牛津論戰”。1860年6月30日,在牛津博物館圖書室,外號叫“油咀薩姆”的韋柏福斯主教對達爾文的進化學說進行總辯論,會場擠得水泄不通。主教精神飽滿地做了半小時演說,惡毒地嘲笑了達爾文。他越說越起勁,話鋒一轉,導向全力支持達爾文的赫胥黎,對他進行人身攻擊,因為達爾文沒有出席這次會議。主教得意洋洋地問道:“我願意問問在我身旁的、當我坐下時要把我撕碎的赫胥黎教授,關於他相信人類是從無尾猿傳下來的問題的問題,無尾猿究竟是他祖父一方?還是他祖母一方?”

赫胥黎當時三十五歲,正處於精力充沛的頂峰,他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小聲向身旁的人說道,“上帝把他交給我了”。於是發表了支持達爾文的長篇演說,用科學的事實駁斥了主教的宗教偏見,接著嚴肅地說出了廣泛傳誦的一段話:“我曾斷言,現在我再重複一遍,一個人沒有任何理由因為他的祖先是無尾猿而感到羞恥。如果有一個祖先使我在追念時感到羞恥的話,他大概是這樣一個人,即:他有浮躁而善變的性情,不滿足於他自己活動範圍內所取得的令人懷疑的成功,偏要插手於他不真正熟悉的科學問題,結果只是用胡言亂語把這些問題弄得模糊不清,而且用一些強詞奪理的離題話,並巧妙地藉助於科學偏見,把聽眾的注意力由爭辯中的真正焦點引到別的地方去。”這番鏗鏘有力的答辯使得主教啞口無言。

後來,宗教勢力眼看無法消滅進化論,進化論反而以排山倒海之勢席捲整個意識形態領域;於是教會便採取調和的態度,企圖減輕壓力。達爾文去世後的第四年,1886年,在他的銅像揭幕典禮上,一位大主教竟然宣稱,進化論和《聖經》毫無矛盾之處。當時在場的赫胥黎聽到這番別有用心的話之後,轉過身去,向他身旁一位生物學家說道:“親愛的朋友,你看,有一天這些先生們還會用火刑把我們燒死,說我們不夠激進哩!”無獨有偶,在達爾文去世一百多年後,羅馬教皇約翰——保羅二世宣稱:“迄今為止受到敵視的進化論(根據這種理論,所有的生物都是從簡單的形式向複雜的形式演化)和天主教有關上帝創造人類的教義完全可以相容。”教皇還宣稱:“如果人類的肉體起源於先他而存在的有生命物質,那麼他的靈魂乃是上帝直接創造的。”另一方面,有些傑出的科學家如法國的德日進(P. Teilhard de Chardin)是一位晚近堅持進化論思想的重要人物,他不斷強調進化的意義,將它置在高於一切理論和體系之上的統領地位。他主張科學事實遠比宗教教條重要,應按照事實的邏輯來解決問題。但他承認“在我們頭頂上的世界頂峰有某個愛者和被愛者的可能性、真實性。”這“某個愛者何被愛者”無疑就是上帝的代名詞,德日進避而不用“上帝”來稱呼它,而稱之為“歐米伽點”。他還斷言:“宗教和科學乃是同一完整的認識活動的兩個密不可分的方面或階段。只有這一活動能夠包括進化的過去與未來,對它們加以研究、測量和完成。”德日進的這種調和科學與宗教的觀點,主張科學與宗教的統一,便給科學的進化論投上了一層陰影,儘管德日進對人類學、古生物學、考古學和哲學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儘管他的重要著作《人的現象》對科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可以看出,企圖調和進化論和宗教的矛盾是當前西方國家裡的一種社會傾向。

衍感:承認,並不是一件可恥的事。然而,不願意承認的人,爲了尊嚴、爲了面子,則寧願歪曲明擺的事實,使之符合自己的口味(例如後來發展的“神導論”,即明顯可見此種鄉願式的調解姿態),進而大言炎炎,蠱惑人心,說到最後,連編造者本身也深信不疑了。——這一感想並非全然針對特創論、物種不變論或進化論、變異論而發,縱然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是亡是至,天堂地獄。

2011年12月26日 星期一

歲末,讀書

來到歲末,若仍是大學那陣入社半吊子假文青時的我,大概會在這裡憑弔哀吟一番。不過,年年都發此調,這只能說明自己沒長進。就如傳聞中為張愛玲說的吧:“二十歲以下,你相信偶像劇,那就算了。20歲以上,你還相信偶像劇,那就完了。”稍微將這句話故事新編,則為:xx歲以下,你成日無病呻吟,那就算了。xx歲以上,你還是無病呻吟,那就完了。

但這也並非說哪一年沒重彈此調即表示那一年長進。有些人的確是因為有病所以才呻吟,而往往這一呻,旁人看了,倒是覺得他非常長進的。譬如詩人吧,頹靡派、哀傷派、朦朧派、沉鬱派、浪漫派,甚至是蘋果派,大抵就是以呻吟為業。
這裡絕對不含有任何嘲謔,人家承傳的可是古老傳統的詩教。詩大序不就說嘛:“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但是古往的詩人大抵還是因現實而發,而今天的詩人,泰半當大鵬鳥去了。他們活在九霄雲外,對那些在地上跳躍的蜩和學鳩根本不屑一顧。蜩和學鳩勸它務實點,你又不是阿飄,不要成日那麼飄飄然的好,大鵬鳥反而怒斥它們,說:“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劈裡啪啦沒完沒了,蜩和學鳩學養不高,壓根兒聽不懂。於是就冷冷道:“明年都2012了,你還有多少日子可以飛呀?”

嘲謔完畢。進入不正的正題。

算一算,我來這邊已經一年又三個月。不過,假設我七十歲死掉,這一年不過是人生一瞥裡的過眼雲煙。
話說李太白有句云:“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此時此刻,對歲末的感想,大抵不離此句。

看看周圍,天空是去年的天空,月亮是去年的月亮,不同的,只是身邊的人事。不怪有人要說:“年來人更老,花發意先衰。”花開花落無人吊,一盛一衰如逝川,已經消逝的,總是會回來。
不管怎樣,能夠持之以恆而興味不衰的,應該就只有讀書一事。這是真能愉悅人心的一件事。譬如說上個拜四吧,剛好興味到,撇下身邊正業不管,拿起六六的《雙面膠》來讀,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一氣呵成。這種感覺,真是夠過癮的——雖然結局超過了點,讓人小感不舒服。但是胡麗娟李亞平在紙面裡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嬌一嗲,卻活靈活現,借用周作人的話來說,正是“翻開故紙,與活人對照,死書就變成活書”。


適逢業師在獨立新聞在線撰了一篇稿,看看大家所選書目,有雜有專,興味各異,但是萬變不離其宗——總是書,以及一顆愛書的心。恰好關乎國家大事的新聞尚未寫就,獨立於是將它置於頭條,看起來還真煞有介事。但正正就是煞有介事,所以才

周而復始,年年歲歲,總是“風景依稀似去年”。歡喜有時,困頓有時,生活似河流蕩逝,飛揚落寞,除人外,最有趣的莫過於書,我高興我吶喊,書房一角於是有 了光和熱。各地天生讀書情種聚合,將他們平日愛讀什麼書列一張清單,或者寫幾個字,找些插圖,沒有禁區,毫無顧忌,心裡想什麼就寫什麼,十部為限,當然也 可以少於此。這樣做是一時好玩心起,希望同好熱鬧一下,說是平靜生活小趣味,抑或為讀書生活開一旁枝生色亦可。回顧過去所得種種,祭謝書神庇佑,感謝有書可讀有書可聊的日子。希望讀者不介意玩心太重,讀了也歡喜,倘使真能“引蠹魚之來游”,且讓我們知道你也在那裡,也在讀書。

讀書本來就是千古大事,好玩心起只是小事。當小事遇上大事,產生了光合作用,得出的結果,總算中庸。然後,年年歲歲人相似,歲歲年年書不同。即便同,也沒關係。

2011年12月23日 星期五

[轉帖]金正日與哈維爾


轉帖:金正日與哈維爾

作者:法廣

朝鲜领导人金正日与捷克前总统哈维尔先后辞世引发中国网友的强烈反响,本台特挑选刊登中国国内墙内的新浪微博以及墙外的推特上部分网友评论。

棫芃:捷克前总统哈维尔走了,一个反抗压迫追求平等自由的英雄走了.给人们留下了无穷的追思和深切怀念;朝鲜前领导人金正日走了,一个世袭独裁专制的暴君走了,给人们留下了无数的反思和深刻教训.赞誉还是唾弃,就看你选择了哪条道路.天佑中国!

孟常:你從來不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你是全世界反抗極權、热爱自由人們的老朋友,永遠的朋友。遵从自己的内心生活,这是一个年轻人从你那里学到的。謝謝你,哈維爾 先生。请安息。哈維爾墓誌銘:"Truth and love must prevail over lies and hate"。《哈维尔文集》下载:http://t.cn/SVZUuP

汕大樊林君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人固有一死,或光明磊落,或遮遮掩掩。推荐童鞋们读读哈维尔的生平和作品: http://t.cn/SVIgsD轻唱流年_雏菊: 哈维尔&金正日,死讯相差一日之隔。一个的死讯让人惋惜,他开创了一个民主时代;一个的死讯让人称贺,希望它标志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

成一语:同样是国家的领导人,哈维尔去世,知道的都会表示哀悼,金正日死了,网上一片嬉笑怒骂。有人说某某死了与你何干?其实不然,独裁者应能在此刻看到人心所向,至少要考虑一下以后会不会被人暴尸。

无俗韵:哈维尔死 了,据说是民主派的。金正日死了,据说是专制派的。这样一个意识形态的对比,就能让民逗悲喜两重天。我不是从意识形态看问题,我是从国家利益看问题。哈维 尔支持分裂中国,早该死了!金正日强硬对待美日韩,分担中国压力,阻止半岛统一,对中国是有利的。只是不知道接班人会如何影响对华利益。

玻璃上亲嘴急死人:金正日和哈维尔这两位都和权力较劲,前者把权力紧紧地抓在自家手里;后者把权力从独裁者手里抢过来,全部交给人民;前者总担心权力被抢,导致心力交瘁;后者只抓紧属于自己的权力,把不属于自己的交给应该的主人。

傅剑锋1984 :就在这两天,宪政自由的代表哈维尔逝世了,极权主义的代表金二挂掉了。真是悲欣交集啊。但两者的含义是不一样的,哈维尔的死使自由的理念被重温,自由必将更宽广;金二的死呈现的是极权世界衰败的气象,金三,还能挺多久呢。

米菲她爸:哈维尔——2011年12月18日,金正日——2011年12月17日。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死了,他就是死了 。

zzh2106:哈维尔轻轻地走,留下的是沉重思考;金正日轰轰的死,留下的是一地鸡毛。

周言1989:哈维尔 金正日 下一对组合是谁和谁呢?曼德拉+卡斯特罗?

李松果_ruc:哈维尔和金胖儿是同一天走的吗,不愧是反极权战士,走也不忘拉上一个。向哈维尔致敬。

wgqnaqio:既然可以到捷克使馆给哈维尔献花,那也可以到朝鲜使馆门口给金正日放炮仗吧?

孤岸明灯:伟大领袖17日去世,举世震惊,股市大跌,几个国家进入全面戒备状态,连白宫都在“特别关注”,18日捷克前总统哈维尔去世,平平静静,上帝讽刺性的把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导者一前一后召回来,就是为了让我们看看有什么不同 。

轻唱流年_雏菊:哈维尔&金正日,死讯相差一日之隔。一个的死讯让人惋惜,他开创了一个民主时代;一个的死讯让人称贺,希望它标志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

曾慧生:【两种影响力】原来金正日比哈维尔早死一天!但是带来的却迥然相反,一个是全世界的悼念和缅怀;一个则是带来巨大恐慌,死了还要为祸亚洲股市,一律暴跌啊!不过真的很有影响力啊!举世震惊,独裁者好像更容易做到。

海河豚:今天真是悲喜交加。一个欧洲的独裁终结者过世了,一个东方的独裁者接着死翘翘。 哈维尔!果然是独裁者的梦魇!

來源網址:http://www.unicornblog.cn/user1/90/28854.html

2011年12月20日 星期二

疏不破注


鄉愿,德之賊也。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古代注疏傳統中不成文的規定:疏不破注。
這是訓詁的專業術語。意指作疏時完全依照注文詮釋,不能改變也不可改變舊注的任何觀點。
清人《東塾讀書記》:“時有古今,猶地有東西南北。相隔遠,則言語不通矣。地遠則有翻譯,時遠則有訓詁。有翻譯,則能使別國如鄉鄰;有訓詁,則能使古今如旦莫。”
“訓”是解說,“詁”是古言。
隨著文獻的越早,生得越晚的人,就越難理解。於是傳解經,注解傳,疏解注,義解疏,代代相陳,陳陳相因。後來不能居上,居下的只能越下。
這種做法,盛行於唐代注疏家。
按理唐朝是多麼盛闊的文明社會,這時卻生出了這麼一個叫人無所適從的條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不搭。
於是亦步亦趨,墨守成規,蕭規曹隨,有過不正。
是好的,自然不必破。
至於壞的?調和、調和,再調和——強作解人。
這,是不是中了孔老夫子所說的“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的毒?
然而孔子只說三年不改,沒說三年後不准改。
注的流傳,怕且也超過三年了。怎麼疏就不能破?
鄉願,德之賊也。

…………

注:“你是誰呀,讀者,一百年後讀我注文的人。”
疏:“你好,我是疏,你的解人。”
注:“我不清楚你的嗜好脾性與修養,更不瞭解你是否多感敏銳還是挑剔尖酸苛刻的人。”
疏:“我不必多感不必敏銳,遑論挑剔尖酸苛刻。我只儘量遵循一個規律:對你予以同情之理解。”
注:“我所寫的玫瑰或許已枯萎,我經注中的街道屋宇人物或許已經消匿無蹤影了。”
疏:“沒錯,所以我請教了辛追夫人,同她學了回魂大法。讓枯萎的玫瑰,再度芬芳;讓消匿的屋宇,再度重建;讓死去的哲人,再度復活;讓美好的三皇五帝時代,再度呈現在大家眼前。可是……”
注:“但願你能相信花兒確曾芳美過,街道屋宇曾經平整堅實過,人物也同你一樣喜怒哀樂過。而且,請相信我一百年前的誠心與誠意。”
疏:“我相信,這一切,我都相信。而我也正有志於將你一百年前的誠心與誠意,完好再現世人眼前。可是,請讓我說完剛才未完的‘可是’。”
注:“好,請說。”
疏:“可是辛追夫人自己回不了魂,只保存了肉身。兩千年後的今天,成了供人觀摩的擺設。”
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聽課有感——襲<無題——擬園丁集>》

…………

以上,病時雜述。
以下,清醒所敘。

…………

替古書作注解工作,所需學識實在不簡單。
朱子<記解經>有一段平心的話:“凡解釋文字,不可令註腳成文。成文,則注與經各為一事,人唯看注而忘經。不然,即須各作一番理會,添卻一項工夫。竊謂須只似漢儒毛孔之流,略釋訓詁名物及文義理致猶難明者。而其易明處,更不須貼句相續,乃為得體。蓋如此,則讀者看注,即知其非經外之文。卻須將注再就經上體味,自然思慮歸一,功力不分,而其玩索之味,亦益深長矣。”
切望解人莫再強釋。

2011年12月12日 星期一

[轉載]王邦雄:我所知道的中文系

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江山故宅空文藻,雲雨荒台豈夢思。
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

空空——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二>

我所知道的中文系 王邦雄/文


以守護「中學為體」的文化理想而言,中文系堪稱是最後的據點;而以開發「西學為用」的學術標準而言,中文系則是最老舊的學門,堂而皇之的逃離在現代學術理念與方法學的檢驗之外。從勝義說是自成一家,往劣義說是困守在故紙堆中,而走不出路來。

中文系的架構格局,義理、辭章、考據鼎足而三,此當是兩千年來文史哲不分家的國學傳統。義理是窮究存在之理的哲學,辭章是抒發生命之情的文學,而考據是還歸歷史真相的史學。依司馬遷的說法:「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究天人之際是哲學,通古今之變是史學,成一家之言則是文學;實則,三者一體不可分,司馬遷雖以一代史家與絕世文豪留名千古,然問所願,想當然耳非哲人莫屬。學究天人之際,才得以通古今之變,人性由天道而來,天理內在人的心性中,故古人今人心同理同,雖在朝代興替體制變革間,天不變道亦不變,是謂道貫古今。通過時間的沈澱與世代的印證,這一聖賢哲人所體現的真情實理,穿越千古的考驗,成了百世認同的價值體系與文化心靈。

中文系上自天文、下至地理

再以四庫全書的經史子集為例,子是哲學,史是史學,集是文學,經則是橫跨三界而超越其上的經學,不論是章學誠所說的六經皆史,或王安石所譏刺的斷爛朝報,反正「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莊子.齊物論》),當是千古治道所依據的常軌大法,且「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莊子.天下篇》),政事發於心志,言行依循名分,陰陽交感和合,此與哲理之善,史實之真與情意之美,已融匯一爐了。

由是而言,中文系的課程,上自天文,下至地理,而中歸人情,當真包羅萬有,說得真切點,當是國學系,此所以背負的包袱過重,學術界域不明,甚至不屑分工,注定難期專精,人人皆以學究天人自許,人人皆難逃食古不化的困境。

民國四十九年,我進師大國文系,新生訓練期間,一左一右正好與好古成痴而又意氣風發的兩位老兄,隔鄰而坐,兩位老兄架起深度近視眼鏡,正對著已發黃的書頁,逐行審視誦讀,我驚覺到這兩位可能是國文系的刻板縮影,逼得我問自己,這會是我一生擺脫不了的氣味跟形象嗎?我申請休學,逃回家鄉再沈潛一年,把國小五年級的那班學生帶畢業,他們考上初中,我再認命的回師大就讀。我跟那兩位很國文系的老兄,錯開了一年,讓我很幸運的遇到了中文系的異類,由數學系轉來的曾昭旭,而展開了兩人在中國義理學路上幾十年同心並行的進程。

師大國文系,號稱全國第一大系,為了培養需求量最大的中學國文師資,每年級有三、四班之多,外加夜間部兩班,真的是兵多將廣,軍容壯盛。系主任是程發軔老夫子,他是左傳專家,精通曆法,孔子誕辰就是他推算出來的。他年老體衰,國文系大本營就在第一棟行政大樓的三樓,老夫子每天爬上三樓,要用時十來分鐘,做他吐納調息的功夫,上課入門首在教導一呼一吸,要與腳步應和的養生之道。他是湖北人,幾年間我還是聽不懂他在講什麼。還好他開的「國學概論」與「左傳」兩門 課,都只上一節,另兩節由劉正浩老師上,或許這樣,我才沒有學得聽湖北腔的本事。

只 要看到他緩步而來的身影,就知道國文系有多古老。有一回文學院週會,他上台演說,一開口就得罪了各路的英雄好漢:「我們文學院什麼都有,有畫圖系,有唱歌 系,有跑步系,…」一語未了,群情譁然,藝術系、音樂系與體育系的同學,怒形於色,臉為之綠,國文系的同學悶坐當場,當真抬不起頭來,還好老夫子沒說英語 系是洋鬼子系,那我們豈不是坐實成了古董系了嗎?

在本土文化跌落谷底的年代,讀國文系要有相當的道德勇氣。親友會面,說唸師大,那當然是榮耀,不過他會進一步關心:「請問唸哪一系?」你如實回應,保證他會用詭異的眼神瞄你,好像觀賞一塊古董般,從你的頭往下看到你的腳,再從腳看到頭,端詳半天再拋出一句:「你真的唸國文系!」我那時年少氣盛,也就沒好氣答說:「我唸童子軍專修科!」至少還可以野外露營,且日行一善,顯得神氣也可愛多了!

林尹父子教授哲學史趣事

當時研究所所長是林尹,與任教政大的高明,還有在港大客座的潘重規,皆屬國學大師黃季剛門下,主導台灣國學界數十年,比之哲學大師熊十力門下,有唐君毅、牟 宗三、徐復觀三大弟子,在形態組合上近似,只是後者開創當代新儒學之返本開新的文化運動,在氣象格局上大異其趣。林尹教「中國哲學史」,只上一堂課,說要傳給我們走入國學殿堂的訣竅,可以讓我們一生受用不盡。我們痴痴的等了一學期,什麼竅門也沒學到,更別說傳授口訣了。此後的課,都由公子林耀曾代上,他大學唸銀行金融,破格進國研所唸兩年,得碩士學位,就被推上大四的講台,講授最難也最重的課。我們不服氣,因為他只唸兩年,而我們已唸了三年。林老師倒是硬漢一條,上課不看書,一路板書猛講,卻講不出所以然來。男同學藏身後座當鄉愿,女同學挺身前座,昂首直問:「老師,你背書有什麼用,我們又聽不懂!」林老師神情尷尬,卻不知如何下台,只好背對我們,一邊板書,一邊揮汗,自顧自向黑板說道。

那時,我們已讀了胡適的《中國古代哲學史》,與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對絕學家傳的國文系傳統,當然大失所望。不僅義理之學,難與名家抗衡,即以考據之學而論,胡適對諸子年代與篇章真偽的考訂,與錢穆先生《先秦諸子繫年》的廣徵博引,斷語有據來看,以考據訓詁之重鎮自居的師大國文系,還真是相形失色。當時傳聞,想上研究所深造,還得登門磕頭,更是讓年少生命意興索然。大四那年,我發誓不唸師大國研所。

師大國文系名師群像

當時,國文系的教授陣容,可謂名家如雲。許世瑛的「聲韻學」、「國文法」,最為生動,也最嚴格,「聲韻學」的教本是董同龢的《中國語音史》,說法較新,可與西方語言學接軌;李辰冬的「中國文學史」,講的是《詩經》,且是獨門觀點,說是尹吉甫一人的作品,詩三百都是他一生的寫照;宗孝忱以書法名家,他上的「散 文及習作」,留下一句名言:「白話文是粗布,文言文是細布,辭賦則是綢緞。」趙友培講「修辭學」,謝冰瑩帶「新文藝習作」,這兩門課,我比較投入用心。因為,我進國文系的本懷,是想圓作家的夢。雖說也用心思下功夫,寫了些粗布型的文章,包括散文跟短篇小說,作品也得過教育部大專學生文藝創作獎,卻在大三春假期間,遍讀從老師家攜回的一系列瓊瑤小說,自我省思再怎麼想也想不出那樣的情節,作家夢就此破碎。此外,李漁叔跟巴壺天的「唐詩」,汪經昌的「元曲」、 繆天華的「楚辭」、陳致平的「史記」、李曰剛的「韓非子」,均屬一時之選。

其中,魯實先教授,堪稱傳奇人物,他好罵人,被請出東海,他保證不罵人,才進了師大。他教「文字學」,本來循例以高鴻縉的「中國字例」為教本,他卻依據許慎 的《說文解字》與段玉裁的注,一路評析下來。魯實先開宗明義,以道地的湖南腔,語出驚人的說道:「我魯先生說,許慎六十分,段玉裁七十分,高鴻縉打多一點零分,我魯先生打少一點九十五分。」言下神采飛揚,滿室笑聲,他的「魯先生說」,在氣勢上直追「太史公曰」,沒有人懷疑,更多的是與有榮焉的得意。他在 「書經」的課上,更是怨氣沖天的說:「我不想罵人,胡適之那個王八蛋,他胡說。」又呸呸連聲,揮臂如刀,罵道:「蔣介石那個王八蛋,把大陸給丟了,害得我魯先生遷徙流離,不得好好做學問!」

魯實先快人快語

就在講台上,魯先生衝著總統府的方位,一路砍將過去。在鬨堂爆笑聲中,沒有人覺得不對,更沒有人寫黑函,只覺得痛快愜意!在威權時代,生命被壓縮窒息,魯先 生唱作俱佳的即興演出,讓學生的苦悶生命,得到了全面的釋放,魯先生逃離在白色恐怖之外,算是那幾年間師大校園最值得稱道的事!據說他僅有小學學歷,靠閉關苦讀而成,二十六歲就在復旦大學擔任教席,有一回在台北寓所,管區警察前來查戶口,看他身分證僅有小學學歷,職業欄卻是大學教授,就好奇問道:「你只有小學畢業,怎能當大學教授?」魯先生說:「我不知道啊,人家要請我,我也沒得辦法!」他治學之勤,成果之豐,在師大學園堪稱無出其右。

辭章文學少了天分,考據訓詁引不起興趣,而張起鈞老師的課,大二「哲學概論」,大三「學庸」,大四「老子」的義理課程,卻深深吸引了我。張老師出身北大政治 系,卻以老子名家,說是抗戰時候躲日機轟炸,隨身攜帶《老子》,在防空洞裡悟解出來的。他曾應邀到南伊大與夏威夷大學講學,回國時正處講學的高峰,與吳怡師生合寫《中國哲學史話》,轟動一時。張老師教書不頂認真,甚至把三班「學庸」課,群集一堂在週日上課,還說是做禮拜,引起諸多怨言。他講課隨興揮灑,能啟發學生的心志,最大的優點,是會發現有才氣的學生,我們這一屆他看到了蔡明池、曾昭旭跟我。蔡明池精明幹練,文采一流,是魯實先的得意門生,張老師卻推薦他往黨政界發展;曾昭旭本是才子型人物,卻心智早熟,越過浪漫,直契生命義理之學,他留校唸中文研究所,我則追隨吳怡學長上華岡唸哲研所。

另有吳森學長,同歸老師門下,旅美學人而回台大哲學系客座。師生五人志趣相投,成了一支講論中國哲學的隊伍,頗想編寫一套當代中國人該讀的古今名篇佳構,惜 乎吳怡先生在政大聘任案中,被以安全理由否決,憤而舉家出國,前往舊金山教書著述,吳森也回美國,隊伍解體,心願也告落空。

記得在哲研所就學期間,有一門高明教授「治學方法」的課,與師大一起上,聽了整整一學期的課,我當場質疑,說這不是治學方法,而是國學概論,那一學期我得了最低的八十分,再有一門陳立夫先生「人理學」的課。也是兩校研究所同上,這一本新著,號稱洛陽紙貴,依舊是《科學的學庸》與《四書道貫》(有謂是倒灌)的 路數。陳立夫先生身分特殊,林尹一旁陪坐,由吳姓教授(後任政大三研所所長)照本宣讀,有如莒光日聽訓般,語調抑揚頓挫,鏗鏘有力,他朗誦一段停下來,還歌頌兩句,立夫先生隨意解說,慈祥間藏有得意;他畢竟是叱吒風雲的人物,頗有包容的氣度,我好幾回捧著他的書,直指此處有問題,這一句講錯了,他提起筆來立即修正,期末報告仍以評論他書中的觀點為主軸,未料得了最高的九十二分,為此那篇文章未公開發表。

不上師大而上華岡,後遺症還真大,有幾位教授聯合推薦我回師大任教,卻未被接受,李漁叔老師惋惜的責問我,誰叫你不唸師大。甚至,梁尚勇與呂溪木兩位校長, 也表達無權聘請我的遺憾!不過,就算唸師大也不見得就能留任,師大似乎立了懲罰精英的條款,師資由助教升上來;讀博士學位者,就被迫辭去助教職,此其結果是留任師大教職者,大多未有博士學位,而獲得學位且表現傑出者,皆流落在師大校門之外,如黃永武、蔡信發、張夢機、曾昭旭、顏崑陽、龔鵬程等,都回不了師大,師大就此失去了競爭力,執國學界之牛耳的榮光,早已遙遙遠去,而不復見。

我的博士論文寫《韓非子》,升教授論文寫《老子》,此在師大修課時,已露出端倪。我的老子得九十八分,韓非子得一百分,有一回張老師問我說:「我給你的分 數,是你成績中最高的吧!」我說不是,韓非子得了一百分,老師立即說:「那我的九十八,算一百零二!」通過張老師,我認識毓鋆與南懷瑾兩位特立獨行的學人前輩,碩士班時還修過南老師兩門課,兩位名氣真大,直到今天身上的光環猶未褪去,很有獨到見解與個人魅力,他們看重我,卻與我不相應,反而是梁漱溟、熊十力、錢穆、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諸先生,僅讀他們的書,就震撼了年輕的生命,如《中國文化要義》、《讀經示要》、《國史大綱》、《中國文化之精神價 值》、《中國哲學的特質》、《中國人性論史》等,讓我打從心靈深處興起對幾千年文化傳統的認同感與使命感!

由於唐君毅、牟宗三兩位大師,接連回國講學,感動了許許多多的青年學人,民國六十四年七月,就在重振文化傳統之使命感的集結之下,「鵝湖月刊社」成立創刊。 當時只有我通過博士學位,曾昭旭在博士班,袁保新、岑溢成在碩士班,楊祖漢、萬金川大學剛畢業,除了袁保新是輔仁哲學系的高材生之外,其他皆出身師大國文系,我們毫無資藉,只憑氣魄擔當,在回應西學挑戰的文化奮鬥上,國文系似乎盡到了本分,也搶得了生機。

民國七十五年,在余傳韜校長的聘請之下,一群鵝湖社新儒學的學人朋友,都來到了中央大學,包括曾昭旭、岑溢成、袁保新跟我;隔年,也請到了顏崑陽與龔鵬程兩 位文學理論的名家。惜乎龔鵬程被淡江大力挽留,僅兼任兩門課,不過中央大學中文系的士氣,已升到最高點,加上蔡信發、張夢機與康來新的本有陣容,構成了相當有號召力的國學團隊。

當時,《國文天地》雜誌,在台北開班,周一到周五,分別開出了五門課,我的老莊,曾昭旭的論語,蔡信發的史記,顏崑陽的詩學,還有康來新的紅樓,清一色中央 大學,師大王熙元教授半開玩笑的責問:「怎麼整個國文天地,都給中央大學包了!」我也半開玩笑的回應: 「我不知道啊!人家要請我們,我們也沒得辦法啊!」實則,王熙元教授時任《國文天地》雜誌社的社長,課程師資就是他排定邀請的。

那幾年,中央大學開設了中文研究所及哲學研究所,就以中國哲學的開發與文學理論的重構為導向,試圖扭轉以外文系汲納進來之西方文學理論,來解析本土文學作品的偏頗。

沒想到在校園民主化的浪潮衝擊之下,文學院滿佈鬥爭的氣氛;加上大一國文成了教授團沈重的負擔,一群學有專長的學人,忙著教系外的大一國文,系內的專家課程 反而開不出來,氣悶之餘,形成心結,各自尋求出路。我借調台北大學籌備處,顏崑陽遠走東華,張夢機腦幹中風,岑溢成帕金森症纏身,龔鵬程跟袁保新當校長去 了,聲勢為之中挫。這幾年,蔡信發、曾昭旭先後退休,我也即將離職他去,眼看一場風雲際會,漸歸雲淡風輕!雖說,也請來了楊祖漢、萬金川兩位中壯派學者,不過要恢復昔日風光,已時乎不再了。

義理、辭章、考據鼎足而三的中文系,當前最大的難題在,中文系培養不出作家來,成了最大的符咒。因為詩詞歌賦難以復活重現於今天,創作有待天生才氣,而與知識學問不相干,陶淵明、李白、杜甫、蘇東坡是學不來的,小說又學自西洋,少了自家土地的養份,當然寫不出感動人心的作品;而考據、訓詁瑣碎乏味,一向冷 門,不能激發青年學生的生命,這一方面的人才已形成嚴重的斷層;義理又在「去中國化」的時代脈動中,失去了幾千年文化傳統的精神天地,新生代教授已無心也 無力去承擔起,引導青年學生文化認同的重任,史文系的路越走越窄,也越走越偏,地域性的台灣文學成了顯學,邊陲的情色文學也登上了正統的學術殿堂,中文系 已步上了窄化自己也矮化自己的道路。

(本文作者王邦雄,雲林西螺人,民國三十年生,國家文學博士。曾任文化、淡江教授,鵝湖月刊社社長、中央哲研所所長,現任中央中文系教授,著有《老子道》、《莊子道》等三十餘本書。)

出處: 中國時報 /人間 (2003.07.21)
http://60.250.31.228/cgi-bin/view.cgi?forum=27&topic=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