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31日 星期三

劉師培:論激烈的好處


現在有一種的人,天天說「平和」,天天說「待時」,說天下的事情,都要慢慢的一步一步做起來,斷不可不顧事情的成敗,只曉得亂鬧。唉呀!這話便說錯了。現在說這話的人,他心裡有幾種想頭:一種是看見康有為變法,唐才常勤王,都是因做事怱促失敗大事的,所以遇見這激烈的人,就引起康有為、唐才常的幾樁舊事來,說你們斷亂鬧不得,就是亂鬧斷斷是無濟於事的。一種是看見現在平和黨的人,有的開學堂,有的興實業,倒也覺得有幾分效驗;說他們宗旨雖不好,還能辦兩件實實在在的事情,你們除亂鬧以外,就沒有一樁事情能辦了,可不是和平的好處麼!這兩種人由我看起來,都說他是趨利避害。因什麽原故呢?天下惟這種平和黨的人,又獲名,又獲利,又能保全身家妻子。這維新的人既說他開通,那守舊的人又不說他悖逆。他既能在守舊的面前討好,又要在維新的面前做名,所以他所做的事業都是平穩不過的。人看見他做事情平穩,就大家都要學他的法子。所以從前激烈不過的人,到現在都變成平和一派。再過兩年,我恐怕這一種激烈的人,一個都沒有了。可不是平和黨的為害,也共洪水猛獸夷狄一樣的麼?你們既曉得平和的壞處,我就把激烈的好處,一樁一樁的講出來。

第一樁是無所顧忌。中國的人做事,是最遲緩不過的。這種人有三種心:一種是恐怖心,一種是罣礙心,一種是希戀心。所以一樁事情到面前,先想他能做不能做,又想他成功不成功,瞻前顧後,把心裡亂的了不得,到了做事情的時候,便沒有一樁能做了。這激烈黨的一派人便共他不同,遇着一樁事情,不問他能做不能做,也不問他成功不成功,就不顧性命去做了。他就是不成功,也是於世上有影響的。所以外國人說道,「失敗者成功之母」,沒有失敗的事情,哪裡有成功的事情呢?你看中國古時候的英雄,如陳涉、項羽一般人,大抵都是亡命之徒,到了沒有法子想的時候,出來鬧一鬧,遇着機會,他就可以成功了。大約天下的人,最難的是不怕死,到了不怕死,無論什麽事件,都可以出來做。所以古時候的大刺客、大遊俠、大盜、大奸,都是出來拼命做事情的。但是這一種人,都是激烈派,不是平和派。你們說這康有為、唐才常做事太驟,由我看起來,他們兩個人的宗旨,固然是看不起他的,但是他們敢作敢為,勇往直前的氣概,也是你們比不上他的。他們做事雖不成功,還能做兩件不成功的事。若依這種平和的宗旨,恐怕再等幾十年,這種變法、勤王的事情還沒有呢!大凡「機會」兩個字,都是我們做出來的,只要無所顧忌,自然天下沒有難事了。以上是激烈的好處第一樁。


第二樁是實行破壞。天下的事情,沒有破壞,就沒有建設。這平和黨的人各事都要保全,這激烈派的人各事都要破壞。我明曉得這破壞的人斷斷不能建設;但是中國到了現在,國裡頭的政府既壞得不堪,十八省的山河都被異族人佔了去,中國的人民不實行革命,斷斷不能立國,就是破壞兩字,也是斷斷不能免的了。你看日本的吉田松陰,意國的馬志尼,豈不是破壞的人?法國的巴黎革命,奧國的馬加分立,哪一個不是破壞的事?況且中國的事情,沒有一樁不該破壞的,家族上的壓抑,政體上的專制,風俗、社會上的束縛,沒有人出來破壞,是永遠變不好。雖然壞的時候,各事擾亂,中國的百姓都要吃虧,但不吃這種小虧,是斷斷不能享福的。所以有我看起來,無論什麽暴動的事情,都可以出來做;就是把天下鬧得落花流水,也不失為好漢。但是這一種沒用的人,雖天天嘴裡說破壞,都不能實行。到了他們激烈派的人,就能實實在在的做去了。所以中國秦末的時候,有項羽、漢高祖的一般破壞家;隋末的時候,有李密、楊玄感一般破壞家;元末的時候,有劉福通、陳友諒的一般破壞家。由這樣看起來,中國實行破壞的英雄,可不是共歐洲的一樣的麼?沒有這種激烈派的人,就不能做空前絕後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以上是激烈派的好處第二樁。

第三樁是鼓動人民。由前兩樁比起來,說空話的人是比不上做實事的,但這一種的人,於現在的中國也很有益。從前法國有兩個文豪,一個叫做盧梭,一個叫做孟德斯鳩,他說的話都是激烈不過的,那巴黎的革命,就是被他鼓動起來的。又日本有兩個志士:一個叫高山正之,一個叫做樸生秀實,他說的話也是激烈不過的,那日本的「尊王攘夷」,也是被他鼓動起來的。所以這一種著書、出報、演說的人,宗旨也要激烈。你看愛國學社創辦的時候,上海創《蘇報》,東京創義勇隊,這幾種事情的宗旨,都是激烈不過的,雖說內地沒有大影響,但東南各省的人,被他們感動的也很不少,就是現在倡排滿革命的人,也大半是受他們影響的,——就是激烈派的效驗了。他們政府裡頭,看見這一種激烈的人,不說他是「妖言惑眾」,就說他是「喪心病狂」,極力的要共他們為難,可不是政府也狠恐怕激烈的麼!況且現在的人,宗旨既然激烈,就是做一部書,說一句話,也都是達於極點的議論,共那一種平和人不同。我看見新書上說過,要著書莫要怕殺頭。這種激烈派的人,就都是不怕殺頭的了。以上是激烈派的好處第三樁。

以上三樁,都是激烈派的好處,那種平和的人,是斷斷沒有的。大約中國亡國的原因,都誤在「平和」兩字;這平和原因,又誤在「待時」兩字。那曉得現在還有一種治新學的人,看了幾部《群學肄言》等書,便滿嘴的說平和的好處,看見這激烈的人,不說他不曉得進化的層次,就說他不曉得辦事的條理。現在的人惑於這等議論的,也狠不少。我恐怕再過幾年,連一個做事情的人都沒有了,可不是把中國弄得滅亡麼!所以我把幾樁的好處,一層一層的說出來,教中國的人民都快快的出來辦事,不要更有遲疑,中國的事情,就可以一天一天的好起來了。

原載《中國白話報》第六期,一九〇四年三月一日出版。署名激烈派第一人。
鈔自《劉師培辛亥前文選》,北京三聯書店,一九九八年版。

2013年7月27日 星期六

逝者如斯


問松林,松林經幾冬。山川何如昔,風雲與古同。
——北魏元勰問松林

此番回來,再次感到,世界有變。

然而,父親在後院栽種的幾盆蘭花,至今仍舊燦爛地綻放著。一旁還多了幾朵含苞的金針。金針花,又名萱草,乃忘憂物……「焉得諼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這首流傳千年的古詩,至今,卻和我家後院的萱草,兩相結合,迸發出無數朵又甜又澀的浪花。圓圓的魚池,駐守院中已二十幾年,見證了多少的花開花落。池內的孔雀魚,一代又一代的,也不知經歷了幾許的離合悲歡。

打開後院紅漆脫落的鐵門,走出去,白亮如星的沙灘上,早已堆滿了垃圾。再往前蜿蜒走一分鐘,經過馬來式長腳木屋,就能見到劃著馬來西亞與暹羅界域的長長河川。幾片竹筏在岸邊漂浮,卻見一個孩童,赤著上身,在筏上把玩著我的童年,儘管當時的自己早已隨著這條河漂到無所有之鄉,無縱可尋。

另一邊廂,幾葉扁舟載著俗世浮沉的願景,在此岸與彼岸之間,翩翩穿梭。水色越來越渾黃,曾經的河川早已遠去。河灘的微小浪濤,淘去淘來,而人,熙熙攘攘,也不知何來何去。然而,聽到潺潺流水聲仍舊如故的清脆,便覺此番歲月沒有白流。人世是如此真實,一切是那麼可感可念。

固然,熟悉的臉孔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因為相親過,情意綿綿,悠悠如流,心心相惜,原來並非消失,而衹是在眼前隱去了而已。就如一首童年的歌謠,雖然久未經耳,餘韻卻會在毫無知覺間不時地泛上心頭,緩緩的,泛上心頭……

「……這是我的家 在那山腳下 門前有棵椰子樹 又種很多花 爸爸在唱歌 媽媽打理家 我們兄弟多和氣 我愛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