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18日 星期四

石頭碎語


話說有一回,大概是因為近期新版紅樓夢在大陸播映的緣故,在周遭吹起了一股紅樓熱。適逢友人在面子書大贊花襲人,於是就和在裡頭,開展了一段石頭碎語。如今回顧,縱然卑之無甚高論,但細看還是有可人之處,尤其因磚而引來的玉,依然閃爍瀏亮著。若就此塵埋於浪網中,暗想可惜,於是轉帖於此,聊作紀念。這大概就是所謂敝帚自珍的意思吧。

Chan Hui 以後找老婆要找到像襲人一樣的,找傭人也要像襲人一樣的,生女兒也要像襲人一樣的…襲人真的太好了(沉迷中)……

Kit Ing Goh 紅樓夢上身了你。

Yee Sasa 那只是张爱玲想象出来的俗称可怜的第三者 :D

Chan Hui 上身也罷,第三者也罷...襲人萬歲!(可怕沉迷中)

New Chien Hong 我鍾意的晴雯倒是她間接害死的>.<

Chan Hui 襲人也不想的...相信我...

New Chien Hong 哈哈,好啦,我其實對她也不會太大不好感,讀到她無端被賈寶玉踢一腳時,心裡也揪了一下(aikz,可憐的襲人)。但她的每次出場都好像會帶來一團和氣,還真真的如寶玉所意的:花氣襲人知晝暖

Chan Hui 完!全!贊!同!

New Chien Hong 哇你,那麼激動~ 可惜可惜,最終還是“枉自溫柔和順”,“誰知公子無緣”,輝兄你就節哀吧,作者很早很早就已經預示了寶玉襲人永遠也不能在一起,哈哈

Chan Hui 我知道,沒關係...重點是襲人的好,常在人心。

Kuangren 東山 襲人害死晴雯是她洗不脫的罪孽,可惜成了張破席。

New Chien Hong 您又澆了輝兄一身冷水XD 其實,後來一想,晴雯的嘴巴也忒尖利的,想她平時大概也是像黛玉一樣,沒惹多少人好感,雖然單單那個比天還高的心,也就夠讓人神迷癡醉的了。

Kuangren 東山 其實是有這樣的意義,黛玉晴雯,寶釵襲人各別是一對。晴雯主要死在被誣賴勾引主人,襲人最不能忍受了,別忘了他們還有雲雨之情,無論【半推半就】或【強】襲人,小說寫得很清楚,襲人自此對寶玉有不一樣的對待。這刀由襲人送出最合理。

New Chien Hong 嗯,但是經過第五回的雲雨之後,小說也有說寶玉自此也對襲人有不一樣看待。判詞說晴雯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譭謗生,也許,從另一邊來看,晴雯終究只是丫鬟,而襲人“溫柔和順”慣了。有句話說,“女人就做好女人的本分”,所以安於丫鬟本分的襲人,看不慣晴雯的“悖逆”,大概也是合理。不過,一部石頭記, 也不是意在判奸別惡,寫到最後,只是道出了金釵們的不幸,不過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Kuangren 東山 其實判詞全是劍指襲人。七七回說得很清楚,襲人向寶玉說晴雯遭噩是【輕佻】,寶玉當場反駁,舉出芳官四兒為證,說他們對外皆可能【倚強】、【拌嘴】,偏偏就沒說晴雯有過份孟浪之處。晴雯之死不是對外,而是自家人的問題,所以寶玉說【她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所以驚動上層是因爲【內 人走風】。暗示晴雯【孟浪】的是誰呢?

New Chien Hong 自是襲人,呵呵。

New Chien Hong 這一樁公案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了,只是最近翻禮記時,開篇第三句便說,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所以才從別方面去想晴雯有什麽不是而已,嘿嘿。

Kuangren 東山 曹公也算同情襲人的,暗示他跟蔣玉函。這是有【玉】字的,自有不同待遇,也算公道。

New Chien Hong 說起“玉”,小說裡帶“玉”的角色都是性情孤潔高傲,簡直就是另幾個嵇康的化身,哈

Kuangren 東山 有關襲人,還有【一字師】的問題。曹雪芹是相信一字褒貶的,襲人得字【賢襲人】,我過去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乍看是褒,但晴雯之死,寶玉諷刺他竟然說【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我覺得有點可疑。

New Chien Hong 所以您懷疑曹公乃借由賈寶玉之口而“正話反說”?但這麼說下去的話,寶釵的“時”,乍想之下也似乎有這麼個疑點,就,從她對金釧之死而對王夫人說出的一番 “深明大義”的偉論時,那一刹那我還真有點討厭她,這裡的所謂“時”,就變成見風轉舵的“時”了。

Kuangren 東山 嵇康的性格曹公不是沒有注意到的,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就引到阮籍嵇康劉伶他們,一字排開。我個人對此很關注的一點是,這部分很可疑。曹公提到這一摞人,竟然在寶玉跟秦可卿意念上翻雲覆雨的那章出現。當然這不過是個人讀書所得,過度沉迷也說不定。

Kuangren 東山 曹公給寶釵【時】字好,因爲【時】就是識時務(石頭記也有作識寶釵,時、識在我看來不影響含義),很符合薛寶釵個性,雨村吟詩也說【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 奩內待時飛】。有論者以爲寶釵的結尾跟賈雨村有關,因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但我想不合理,求善價對待時飛,明明是指待時而飛。

New Chien Hong 曹雪芹別號夢阮,然後周汝昌好像是曾在他一本書裡指出夢阮可能暗示著曹雪芹對阮籍的憧憬和羡慕,然後曹公好友敦誠在<贈曹雪芹>一詩裡形容曹雪芹時說“步兵白眼向人斜”,加之曹雪芹也很愛喝酒,對於竹林諸子,他必然是心嚮往之的了。哈

Kuangren 東山 您讀得很細。敦誠這條我沒注意到。夢阮是阮籍估計沒錯。

New Chien Hong 輝爺哪兒去了?在他的地盤喧嘩不已,但也必須睡了,明天考英文,嗚嗚>.< 諸位晚安啦~

End at 0107,09 Oct 2010

出處鏈接

記得有一回讀到金庸先生談及《紅樓夢》時,對於《紅樓夢》的作者,他持保留態度:

余先生關於《紅樓夢》的想法我很欣 賞,一般人不是研究《紅樓夢》,是研究曹雪芹,我就認為這個作品可能不是曹雪芹作的,作者如果不是曹雪芹,研究曹雪芹根本是錯的。余先生的方向我覺得是對 的。潘重規先生在中文大學的時候,我跟他也熟的,潘先生就是“索隱派”,他認為《紅樓夢》是反對滿清。我認為《紅樓夢》不見得是曹雪芹寫的,完全沒有證據證明是曹雪芹寫的,現在有人研究曹雪芹生平,一寫幾十萬字,我覺得這個路線可能是錯的。如果最後證明這個小說完全不是曹雪芹寫的,那你的研究完全是空的。需要肯定作者是誰,如果連作者都不知道,去研究曹雪芹完全沒有用的。

不怪余英時先生寫下了論紅樓夢的經典名篇後,即說,“紅學”這塊領域,實在不宜淌進去(沒記錯他當時寫了兩個世界論,就遭到好些所謂“名門正派”之流的圍剿)。而觀今學界,對於紅樓夢,該研究的似已研究得透底,而以西方理論來套紅的論文,亦已汗牛充棟。只是,據說,用西方理論來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論文,任它是宏文還是巨著,終難細水長流,徒落個遭時代淘汰一路。——無奈,這是時代的罪過。

2010年10月5日 星期二

亦如蔥

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程子說:“為己,欲得之於己也;為人,欲見之於人也。”又說:“古之學者為己,其終至於成物;今之學者為人,其終至於喪己。”章世純說:“古之學者為己,事歸乎實,實歸乎愜心;今之學者為人,事歸乎名,名歸乎利。”

張愛玲說:“西諺‘真事比小說還要奇怪’,因為我們不知道的內情太多,決定性因素幾乎永遠是我們不知道的,所以事情每每出人意料之外。即使是意中事,效果也往往意外。”

蔣寅說:“有一等追星族,嘴裡總是談論著最新的書,最新的學問,仿佛一部當代文化思想史就經綸於腹中。這同樣也無可非議,反正他們的目的就在於知道本身,而不在乎要知道什麽問題。不過始終讀最新的書,值此知識爆炸、信息過剩的時代,勢必疲於跟蹤熱點。也不遑一一瀏覽,只能讀讀序跋前言,好在需要的場合作談助。”

……

有句話說“傭人多自擾,古井本無波”。然而不自擾不行,無波的古井往往只是眼前所見的現象(或曰假象),沉潛在古井之下的最深處有什麽是永遠難以探知的。睜開的眼睛最能蒙蔽一個人,眼見為實云云,那實在只是為自己所受的蒙蔽而造出來的無知藉口。眼前所見,往往不實。因為真相絕對不會只有一個,每個人所見的真相,其實只是相對,有多少人見過,就有多少個真相。如果不相信歷史,不相信眼前所見,就只好相信自己。雖然,自己也未必可信。
落草至今,究竟學了什麽。以前無知——現在也不會有知到哪裡——盛氣淩人地主張此主張彼,不該這不該那。至今,方覺得,似是而非,實非而是。然而,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是非不願辨,卻必須辨。當以為今是而昨非,到了明天、後天,才發現又是自以為是,又是非……結果,今日之我打了昨日之我一記響亮的巴掌。莊周夢見蝴蝶,他卻以為蝴蝶在夢他——現實與夢境都分不清了,是非如何辨。
還不如含混度日,昨日之我和今日之我握握手,排排坐,什麽也別想,什麽也別辨,安安樂樂度日,順順心心俟候,不也是好?鴻毛還是泰山,誰管!

……

把我從前所學,如灰,在空氣中煙化。
——這是善於自現的年代。
把我從前所作,如花,在沃土中塵化。
——這是人云亦云的潮流。
把我從前所想,如雪,在熱光中溶化。
——這是亦步亦趨的結果。
把我從前所知,如月,在夜空中淡化。
——這是自以為是的餘響。
把我從前所言,如石,在懸崖邊風化。
——這是言難盡意的社會。
把我從前所聞,如火,在洪水中散化。
——這是眾聲喧嘩的時代。
把我從前所見,如音,在宇宙中絕化。
——這是目眩神迷的俗世。
把我從前所記,如水,在烈日中蒸化。
——這是價值重構的時刻。

2010年9月19日 星期日

狂風下的遐想

變態的風帶來變態的雨,兩種變態的天然體把變態的存在體鎖在變態的房間裡。其實,風和雨并沒變態,凡存在必是合理,變態的,只是存在體孤陋的體驗與少見的認知而已。但是作為一個皮膚像本地人說話沒本國音然後老被當做華僑的存在體,我在這裡的存在也算是挺變態的了——是的我就是那個變態的存在體。明明不是住在國外的中國公民,明明是比那些來自印尼的所謂土著住得還久的馬來西亞華人公民(用所謂的專業術語來說,我是屬於peranakan orang tempatan),來到這裡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被當成華僑。對中國斷不斷奶是所謂馬華作家在意的事,我沒本事寫馬華的文學,自然與我無關。而大中國情意結也只是老一輩們的事,我生在吉蘭丹死也自然是要在吉蘭丹。所不能斷的,只是中華文化的情意結,因為,我終究是華人,是馬來西亞吉蘭丹州土生土長的華人。縱然在馬國的主流意識形態的操控下,華人時不時會被叫搭飛機回中國,華人不被承認為本地子民,但是操控這股意識形態的背後人物,他們又何嘗是本地的土著呢,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叫他們搭飛機回印尼去?呵呵。寫到這裡,重新讀過前面所寫的,驚醒如此行文難免讓不知情的人以為馬來西亞的華人和馬來人是根本的不和諧,若真造成這樣的誤會,還真是罪過的了。其實,那些老叫華人回國的“馬來人”只佔非常少數而已。日常上,私底下,華人和馬來人是挺和諧歡樂的,只是這種和存融融的局面老是被沒有職業良心的主流馬來媒體(如前鋒報)及別有用心的政客有意遮掩扭曲甚至醜化再不就是斷章取義然後無限度放大那個“義”。

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不過是相對,而沒有絕對。

中國畢竟不再承認海外華人,所以海外華人又何苦拿著熱臉去貼中國的冷屁股。但這又無由讓我想起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的華人,以為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就是高人一等的動物,說華語反而是自降身份的一種行為(但是請別太得意忘形了,不管你的英語操得多好,華語你是多么的鄙薄,一旦去了歐美國家,你不過只是被當成永遠次於他們的亞洲人)。多了閒錢就嚷著要去中國旅行(因為便宜)——以一種會講英語的“外國人”姿態“衣錦還鄉”去,說:祖國,我回來了。但是遊玩回國,卻四處數落中國的不是。這種種“數典忘祖”的勾當,也實在只有華人才幹得出。難怪這麼多民族中,只有中華民族才有“漢奸”這一詞語來對應此輩中人,這實在是華人的產物,而且還是那麼的源遠流長。而這也就是爲什麽日人直到如今依然不愿承認自己二戰期間犯下的過錯——人家猶太人復國沒幾日就逼得德國人公開向他們道歉。這都是因為華人實在是孬得緊的存在體!當然,窩裡鬥倒是挺有一手的。


至於我說房間也變態,這是因為其實不變態的風猛吹不變態的門,不變態的門就變態地一直咚咚咚響個不停,心理變態的我就神經質的以為有變態的人要破門而入謀財害命。

從房裡透過窗看到的林立成群的松樹,平時是那麼和藹可親沁人心脾,但是一經不變態的風挑撥離間,平日和諧的簌簌松濤也就一下變成瘋子亂舞了起來,轟轟作響吭吭亂叫的,猶如海嘯,猶如群魔。希望颱風高抬貴手不要摧殘了它們,要摧也可以,又厚又粗的枝幹別倒向我這裡就得了。

終究是來自米鄉,終究習慣了米粒,所以,經過一番掙扎,不理會外頭怎麼的昏天黑地狂風大起,還是決定走出房間離開宿舍步行到有十分鐘之遙的宵夜街裡的黑暗料理坊買便當吃。按理,既叫宵夜街,當是只在宵夜時才開檔。但我卻理解錯誤,人家早上十點就開始營業了。一路上,邊走邊暗笑,暗笑說任你颱風怎麼力大無窮,終究沒把我吹倒。古人所相信的那一套人定勝天,看來有在我身上起一點作用。但說實在的人又怎麼可能勝得了天,焉知正當我暗自得意風吹不倒時不到五秒的時間老天怒吼蒼天喊叫然後就這樣把我吹到荷蘭去了。

一路上疾風亂打,行人蕭條,枯葉狂飆,戴著的帽子也幾次要被捲走。常日那暖風輕撫和諧無爭的太平局面,也頓時轉變成蒼天已死黃天叫囂的動盪亂局。經過志希館,不曉得是因為週日休假呢還是因為颱風的緣故,開在旁邊的一家有特色的咖啡坊卻沒開。說起這志希館,初來乍到看到這三個大字時心情是挺興奮意外的。當然,這種興奮是一種肅然起敬的興奮;不是在街上看到田馥甄小姐時的興奮,也不是在書局裡工作到一半時看到梁文道的興奮——這只是一種純粹粉絲心態作祟的興奮。嗯,志希就是羅家倫的表字,是那位在1919年5月4日像阮籍般不用考慮就能一揮而就產出一篇氣勢如虹深嵌人心的轟轟偉文的羅家倫,但他的文不是勸某某進位攬權,而是振聾發聵的討賊檄文。我以為他只是中國清華大學的首任校長,原來也曾經在“這裡”當過校長。當然,用台灣人的說法,這是大陸“淪陷”以前,中大還在南京的時候羅家倫所掌的校。但有一點我稍感奇怪的是,這座志希館,倒是變成了商業管理學院,而羅家倫當年在考北京大學時,數學可是零蛋的,他的入取北大,是多虧了胡適賞識他的作文。

以上算是我來這裡之後的一點記錄,但寫到後來發現到,不知不覺間我又把它寫成了騷體文,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罪過罪過。

2010年7月4日 星期日

【轉寄】大學的價值

【讀書好】周保松是我的老同學,不僅在同一個系上課,而且還一起拜在石元康教授門下攻讀政治哲學。只不過他是一個比我好得太多的學生。當年我讀了四年碩士都沒唸完,他卻在碩士畢業之後跑到倫敦政經學院取得博士學位,然後回到母校任教政治與行政學系。

可是換個角度看,他卻又是一個十分反常的人。原來他本科唸的是工商管理,一個人人稱羨的 熱門行當,前途不可限量;但他竟在大三那年忽然轉系哲學,一個在另一種意義上「前途不可限量」的學科。不只如此,他從大一開始加入《中大學生報》,寫一大堆批判校方、批判主流社會的文章,這也是一般工商管理學生不會幹的事。

最神奇的事還在後頭。始執教鞭,他就開了網上討論班,和他的學生大談政治、哲學與人生,而且談得十分嚴肅深入。前幾年,他把第一批討論成果編成《政治哲學對話錄》一冊,約五十萬言,自費印刷三百本,留給同學當紀念。要知道,在教授都成了論文機器與行政人員,勞形於資金申請與工作報告之間的今天,還肯花這麼多心力時間在學生身上的老師,實無異於一種幾近消亡的文化遺產。

可堪告慰的是這一切無助於升職的勞動到底結下了纍纍異果,他的學生畢業之後依然不倦地閱讀思辨,有的甚至接下其師的棒子,或者繼續走上學者的路線(有學院派 也有民間派),或者成為新一代學運中堅。

正好近日母校中文大學惹起風波,人人關注大學的價值與學運的未來,於是我有理由找周保松敘舊細談。


【梁】梁文道
【周】周保松

【梁】最近《南方周末》轉了封讀者來信給我,因為現在內地快要高考了,學生們都在考慮填志願、選擇科系。他們挑選了一些有關的問題,請我們一班作者去回答。其中交給我的問題是:有一位中學生,他很想讀哲學,但是他的家人和老師都反對,覺得讀哲學沒有前途,賺不到錢。這位學生很困擾,不如你教我怎麼回答他吧。
【周】每年都有其他學系的學生來找我討論這個問題。他們剛接觸哲學時,很多人都會着迷,與我們當年一樣。那些問題很有趣、很貼身,重視生命的人一定會去想這些問題,所以他們一旦接觸到這些問題,就想轉去哲學系。問 題是他們要面對家裏和整個社會的壓力,在一個不是很肯定intellectual的生活的世界裏,這種追求實在很難。

【梁】在《相遇》這本書裏,你擔心你教書的時候與你的學生提出很多與社會主流不同的價值觀和反省;但學生出去了,還是需要在一個主流的社會中找工作,那你是幫了他們還是害了他們呢?但你的一個學生反而質疑你怎會這麼說,因為他覺得在這三年 中的獲益很大。那是08年寫的一篇文章,現在回看,你還有這種困擾嗎?
【周】困擾一定是有的。學生自己會來跟我講,他們畢業了到社會上工作,一定會面對種種張力,但我們覺得這是值得的。教育是一個empowerment的過程,我們叫做充權,它增加你的自信、擴闊眼界,然後你會看到另外一些可能性,你看到生命或生活原來有另外一些possibilities,於是你就會有改變的力量了。如果整間大學都可以這樣為學生充權,都可以培養學生對哲學和對社會的興趣與關懷,就會慢慢形成一個力量了。就像我的學生,有人畢業後到中學做通識教育老師,我覺得這就是好的影響。不用太悲觀,覺得一出去就沒有自己、沒有選擇。我一直不想那麼快就跟學生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主流沒得抗拒這類的話,我覺得我們還沒到這個地步,那麼快就將自己的自主性放棄。當然有張力、有壓力,但你該問自己要如何在這麼大的限制下去過一個較自主的生活、一個自己追求的生活。

【梁】說到這種張力,我甚至一直覺得,一個真誠的人一定會永遠感覺得到這種張力。如果有人覺得沒問題,那他不是聖人,就是傻子。因此他們難免會覺得難過痛苦。你的學生當中有沒有這種經歷呢?會不會覺得出去工作很辛苦呢?
【周】一定有。我們的學生面對他們的選擇,一定要為自己做決定。你看到不同的人正在走不一樣的路,有的學生比較清楚,比較知道自己想要怎麼的生活。我們政治學系的學生有些想做公務員、有些想做AO、有的走抗爭的路、有的繼續升學。大學教了最基本的東西,你令他們自己思考,但最終選擇哪條路仍然是自己要負責。

【梁】我知道你與學生開了一些很熱鬧的網上討論組,在我看來是做了很多大學規定之外的東西,甚至是今天的大學教授不應該去做的事情。 可以說說這些討論組的運作是怎樣的嗎?
【周】每開一門課程,我們就開一個討論組,除了平時上lecture、上tutorial之 外,大家還會持續在網上廿四小時互相交流。其用量驚人,通常一個學期、兩三個月下來就累積了幾十萬字,學生一直active地參與討論,而且討論也不限定 於課堂所學的,也可以是人生哲學的問題和其他社會上發生的許多事情。討論之後有些行動他們還會跑去參與實踐。像反高鐵那時,就有學生去參與運動;最近的五區公投也有學生去參選,由其他學生助選。我覺得這是要將學問和生活融為一體,因為讀政治最難的是一種政治感,thesenseofpolitics,你要感受到政治對你的生活、整個社會的重要性,而不只是覺得政治是一種抽離的技術性概念。

另一個討論組我叫做「政治哲學與人生」。這是每年我教完一門課,讓一些讀完這個course之後還想繼續這種知性的討論的學生進來。這裏長期有些不同界別的學生組成一個community,現在共有三百多 人,維持了六、七年。

【梁】你回來教書教了八年,一回來 沒多久就開始做這件事。為甚麼?
【周】大家都知道哲學最重要的就是對話、討論,你要敢於表達你自己的觀點與意見。我經常鼓勵他們, 最好的思想training就是將自己的觀點講出來,接受其他人的批評、接受其他人的挑戰。習慣了之後,這正好是cultivate一個民主公民的最好途經。最近一年半載,看到我們同學的文章登上報紙,就可以看到這個training的效果。這是真正的life long learning,終身學習。其實有很多學生都畢業好多年了,但都還堅持看論文和評論文章,關心中國、關心國際,然後他們可以自由討論。這個過程就是讓他 們覺得不那麼孤獨,因為畢業後單打獨鬥是很辛苦的,尤其發覺你做的事與身邊的人都格格不入的時候,你就會覺得沒有力量。但如果有一個platform,便 知道很多人都在關心同一件事,你想的不是一些另類或沒人支持的事。

【梁】 除了這些網上群組,你好像還搞了一個「犁典讀書組」?

【周】我不敢肯定這個讀書組是不是全港維持得最久的一個,它至今也有六、七年 了,一直都能保持十幾個人,現在有些人去了Oxford讀書,有人走也有人進來,成員包括本科生、研究生和一些老同學老朋友。我們每次因應一些不同主題, 挑選最重要的相關文章展開討論。例如香港正在討論民主化,所以我們接下來會讀一些和democracy有關的原典。我們兩、三個禮拜聚一次,每次談三、四 小時,持久地讀下去,很嚴肅地一起聊,慢慢累積下去,大家以後或者就會成為整個公民社會中重要的參與者。

【梁】你教書要備課,還要寫論文、做研究,你有時間嗎?
【周】 在現有的大學體制中做這些事,其實是大傻瓜,這是真的,完全沒有分數計算。所以這也是大學教育的危機。你看到現在的大學是千方百計將老師趕離學生。在你的升遷、續約考慮裏面,只看你的 publications;至於你放多少時間在學生身上,體制上是毫不關心的,甚至告訴你別放太多時間在學生身上,因為這樣對你是很不智的。當然你說學校會有course evaluations,每份evaluation都有十幾條問題,但是他們只看兩條,就是「Are you satisfied with the course?」及「Are you satisfied with the lecturer?」這兩個問題會化成數目字,比如1至6,非常滿意至非常不滿意。

所謂的重視教育其實是一個數字,中間所有其他東西都不 見了。而你和學生的交流、學生的轉變,這些教育最核心的部分在整個 assessment當中都不見了。在現代那些國際大學不同的ranking裏面,這些部分也是沒有的,最多只能看得到一個師生比例,完全沒辦法evaluate一個teaching quality,譬如師生關係、學生在學習過程中提昇了多少等等。這些完全在所謂ranking或calculation中消失了。結果所有老師都不被鼓勵關心這些事了,連老師都不做老師,教育的本義就無法繼續下去了。香港在講民主化,中國在講如何改革,我們正面對一種政治轉型;而政治轉型是需要有人去推動的,那我們需要甚麼人材去推動?這是整個大專教育應該要想的問題,但奇怪的是,整個大專教育似乎沒有想過要去培養甚麼人去推動社會改革

【梁】目前全世界基本的趨勢就是,大學是整個社會經濟未來動力的發動機或培育所。例如有些生化學科就和藥廠合作研究,甚至已經到了違反學術倫理的地步了。因為大學裏的研究是應該拿出來登在學刊中公諸天下的,但現在很多研究都不公開,他幫藥廠做、要註冊專利,又怎麼可以公開呢?人文學科只是聊備一格,當學校已經變成這樣子的時候,不談你剛才講的那些問題反而是正常了。
【周】教育商品化當然是資本主義的一個意識形態擴張,將市場的邏輯應用在教育的領域當中。借用Michael Walzer講的Sphere of Justice,教育本身應該是一個獨立的sphere,有它自己內在的價值與倫理規範。現在你用市場的邏輯入侵大學的時候,整個大學就會跟着市場的模式去運作,用資本主義的邏輯去運作。那結果當然會將傳統大學的理念邊緣化,像我們說的那些價值。我們以前講教育,可能除了追求真理之外就是德性的培養,或是現在講的民主公民價值,一個民主社會應具備甚麼樣的civicvirtues,這些我們以前都看得很重。還有全人教育的目的是將人的本性和 potential發展出來,從而有助於人實現他的wellbeing。也就是說,傳統大學教育離不開個人人生計劃的實現,以及在一個政治社群中做一個好公民,從而令整個政治社群可以得到改善。但你要是將它變成一間公司、一個企業,當然它最重要最大的目標就只是幫市場培養它需要的人才。所以你現在見到一間 excellent的大學最重要是看僱主滿不滿意它生產出來的產品。

如果你認為大學只是去滿足既有制度的工具,那它便會失去批判性了。如 果連大學都失去批判性的話,社會便沒有其他空間和知識資源去對我們既有的制度做出一些挑戰,或者引導社會去看到其他的可能性了。像這次的金融風暴,很多大學好像完全沒有反省過自己在這個危機中需要承擔甚麼責任,更不會問我們的教育是不是很失敗。整個金融危機的原因之一,是那些所謂的精英過度貪婪,沒有最基本的操守和社會倫理。問題是這些所謂社會精英是哪裏培養出來的呢?就是我們所謂最好的大學。即使哈佛或美國最頂尖的大學都已經開始思考這些問題了,這條路是不是走錯了呢?大學是不是應該有自己的一條路然後抗衡這個所謂的市場邏輯?這是我們需要去想的。

【梁】我知道現在的大學要求教授出很多paper,把注意力從學生身上移開了。但回想我們讀書的時候,我們不也整天都說有很多老師不做研究嗎?根據那種德國研究型大學的理念,教學應該相長,你做了研究,才有東西拿出來教學生。所以,這豈不 是過去幾十年香港認真的大學生所期盼的事?
【周】教學與研究在理念上是沒有衝突的,而且我覺得應該兩者兼重,能平衡是最好的。但是 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是時間就只有這麼多,你多放一分鐘時間在學生身上,你就沒可能將所有精力放在另一邊。所以下一步我覺得應該考慮兩件事,第一就是校方能否提供一個較好的環境去肯定教學的重要。第二就是你所說的研究到底是做甚麼研究 呢?現在的研究往往重量不重質,不斷催谷老師去申請research funding,然後用那個funding來衡量研究的成就。你要問一個好的研究、高質素的研究,要在一個怎樣的環境下才能產生出來?譬如你講哲學,John Rawls五十歲才出他的第一本書,但一出便是經典。不同學科有不同性質,不同老師有不同的特長和不同研究的路向,可能有些東西是要厚積薄發的,例如以前的中央研究院甚至規定研究員進去頭三年不能出論文。好的教育需要很長時間來跟學生相處,好的研究則需要很長時間去累積和develop。

【梁】所以當代學者只出論文集,而專著則幾乎消失了。
【周】 在現在的評核制度中,一本書等同一篇論文,那還有誰會去寫書呢?而且寫一本書可能需要十年八年,一個真正的好學者一生可能就只出一本書。在現在這個學術環境中,這一類學者可能就無法生存了。

【梁】又以我們中文世界的學者為例,可能他寫專著時想用中文,但它的分數一定比一篇英文論文低。
【周】甚至完全不被承認,現在這種情況很普遍。只要你用中文寫作,不理內容是甚麼、不理它有多重要,只要是你用中文去寫,就不會被承認。我想不到有比這更荒謬的情況。語言是需要develop需要累積的,我 們沒辦法去發展自己的學術語言。如果我們沒辦法去發展學術語言,就沒辦法用自己的學術語言去思考社會問題了。我們正面對一個這麼大的時代,中國有那麼多問題,我們不用自己的語言和框架去思考這些問題,提出我們的反思,然後將我們香港所有大學的所有精力完全放在另一邊,那其實是辜負了整個社會對大學的期望。 我們身上一個很重要的責任就是要將學術語言中文化,將這些概念框架慢慢累積起來。你想想我們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整個中國的新文化運動其實也就是從翻譯做起,然後民主和自由等概念才能引入中國社會。所以我在大學經常講要肯定中文學術、重視高水平翻譯的重要性。如果不做這些事情,我們中文的學術水平沒辦法成長,而我們社會的發展速度又遠遠超過學術圈的理解能力,那我們就永遠是摸着石頭過河,永遠沒一個自己的理論框架去了解社會發生了甚麼事。

【梁】你剛才提到的那種大學理念十分傳統,但這個理念到了韋伯的時候已經體現出一些矛盾的地方了。因為它強調通識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s,要讓學生變成一個較完整的人,要讓他去分享這個社會的文化價值,要讓他對自己的人生多些反省,得到一個比較幸福的人生。但這套東西是一種人文主義的教育理念,而人文主義的教育理念在現代已經有危機了。因為在價值多元的世界裏面,大學要不要價值中立呢?人文主義的價值本身是否也是一種價值?而且從前那種對人的想法在現代世界是否仍然合理呢?
【周】我與石先生也談了很多這類問題,你知道他對現代社會的想法就是你剛才提到的多神主義。在這麼一個所謂價值主觀主義、價值懷疑主義甚至價值虛無主義的時代,你還能不能講一些大學的理念、堅持一種大學的價值呢?我承認這是一 個蠻大的問題。而我初步的想法是:第一,根本沒有所謂中立的大學,即是說無論你喜不喜歡,你辦一所大學就一定要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我覺得沒有所謂 neutral的大學,neutral背後都有一個沒講明的立場或態度。

既然沒有所謂價值中立的大學,那麼我們面對不同的大學理念,自然 就要追問哪一種理念最合理。簡單說,你辦一所大學,自然要問你想教學生甚麼?你想他成為一個怎樣的人?每一個學生也要自問我怎樣透過教育令自己活出一個好的人生。不管你是甚麼主義,你都需要對這些問題提供一些有理據的答案。我不覺得有所謂的唯一理想大學,只是擁有不同觀念的人需要各自提供理由。

我覺得它不外乎兩個基本的問題,第一,我們需要有一個對人的理解,即是說人是甚麼,甚麼構成一個good life?用回古典希臘的說法,這是個How should I live的問題。第二個則是How we live together的問題,因為大學是一個社會,接受公帑,所以除了問自己可以如何得到一個好的人生外,亦要關心社會中人與人之間應該怎樣共同生活。由此引申,我們便需要理解大學在社會中應該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

【梁】 照你剛才的說法,大學不可能是價值中立的,那你怎麼看最近中大的民主女神像事件?校長劉遵義很強調「政治中立」,但也有人認為這是一個價值問題,跟「政治 中立」無關。
【周】政治中立是應用在校方上的,因為它擁有權力,當它去決定一些大學事務的時候,譬如老師的升遷、研究課程的設計和學生活動的時候,它不能夠訴諸一些政治的理由來作為判斷的依據。因為這有助保障一個兼容並包及自由開放的校園,容許教師和學生去自由探索、自由辯論。但這個意識本身並不是中立的,政治中立本身不是一個中立的原則,它其實有一個價值協定,協定大學要把持兼容並包的立場。把這個層面弄清楚之後,就回到你那個 「六四」的問題。其實我們是在問另一個問題:究竟大學作為一個公共機構,它有沒有一些最基本的價值堅持?一定要有的。我想沒有人否認大學有兩個最重要的角色,第一,它追求真理,追求真理已是一個很重要的價值堅持,這意味着你不能容忍一些虛假的東西,你要接受真相;譬如你說「六四事件」,你便要承認那是一個怎樣的事實。第二,你除了追求真理,還要把持公義。當然,公義的內容是甚麼是有討論餘地的,可是大學有一個責任,就是它是社會的一部分,大學要培養好公民,好的公民當然會把持公義,不然我們培養這批人出來做甚麼呢?你能想像德國大學在面對納粹的時候還說甚麼中立嗎?這根本不合邏輯。你接受人人平等的理念,你就要接受德國的公民不能因為他的種族和宗教而被歧視傷害。

所以這裏有兩個層面,第一,大學對我們整個社會共有的高度共識協定是不能放棄的,那是人類文明社會的底線。譬如反對種族歧視、政府不能屠殺人民等等,這些都是我們在長遠歷史之中早有共識的東西,構成了整個民主社會的基礎。第二,即使某一所大學所說的價值不是如此普世性,但我們也會尊重某些大學和學院有它自己的價值堅持,只要它的堅持沒有破壞一些社會的基本原則——例如你可以 宣揚基督教,但基督教學校不能壓制其他學校的信仰,就像崇基和新亞,大學容許它們有自己的理念,但同時尊重學生們有追求其他信仰的自由。

【梁】他們在聲明內說,為了保證學術自由,其實學術自由已經是價值選向。
【周】 對。

【梁】如果照這個說法,你該認為中大用「政治中立」 的理由去拒絕放置民主女神像是非常不恰當的。
【周】假若以政治中立原則作為它的前提的話,推論出來的結論應該是容許學生擺放女神 像,而不是不准許。他頂多只能說學生的立場不等於校方的立場,這樣他的立場就比較一致。當然,下一步或許有人會說,他不只要讓學生擺放,更要肯定學生的行為,這就像你剛才說的,校方是否該超越政治中立的原則,而去肯定某些普世價值。我認為這是兩種層次,即使從內在的角度,從他自己肯定的政治中立原則,也推論不出它現在的結論。

【梁】大家都在說中大的傳統,有趣的是不論崇基或新亞,甚至聯合,這三家早期建立中大的學校背後均有一種對中國的承擔。恰好現代大學都是民族主義時期的產物,它們都把自己定位成 national culture的捍衛者、發揚者。我們祖輩成立這間大學時心中也一定有一套民族文化,其中包涵了一些價值,但依據這些想法和精神而建立的這間大學在發展到後來的時候卻會出現很多不同的聲音,甚至可能正正就是要反對這種建立在與民族文化有關的大學理念。換句話說,一間大學的建校者有一個看法,這個看法背後有 一種對民族文化的理解和主動承擔,但到了後來,學生也好、老師也好,卻可能會反對這種對文化民族的理解或承擔。
【周】這是另一個很大的題目,我先說幾件事。第一,我覺得一間好的大學必須有一個悠久的傳統,但這傳統卻不是不變或固定的,不是說甚麼建校先賢定義了那種傳統就等於整間大學的精神。我自己在中大經歷了二十年,我們需要的不是一本聖經或先人的傳統,然後我們就要死跟着它,覺得那是甚麼甚麼精神。我認為該有個創造性的詮釋,一個 有力的傳統,是該容許一代一代的中大人去對你的傳統詮釋、建構、豐富。它愈豐富,這間大學就愈有活力,這豐富的過程是傳統的一部分。

【梁】套回中大的例子說明,無論是主張最原始的那種新亞精神,還是寫大字報去罵新亞 精神,對我來說也依然有一個共同的地方,那就是一種對價值很積極的認定,一種肯認,一種承擔,這是很重要的。中大五十年,無論你是哪一種學生運動,大家對價值有一個起碼的肯認,絕非價值虛無主義。
【周】我絕對同意,在中大四十年的時候我寫了一篇文章,嘗試去定義甚麼是中大精神,那就是價值關懷和社會批判,它絕對不是中立,而且絕對願意承認它對社會有承擔,我認為這是中大最重要的資產。這次的事件好像對中大構成很大的傷害,但相反來看,有二、三千人護送女神像,有這麼多人走出來,正是看到中大的價值意識和社會批判的存在。我能肯定地說,不只在香港,甚至在整個華人地區,也沒有幾間大學培養出這種傳統和自我期許,這比競爭國際排名要有意思得多。

【梁】一間大學對社會表達對它的關懷和承擔,往往與學生運動有關。然而,學生運動也會留下很多問題。譬如說上世紀德國六十年代的學運,法蘭克福學派本來是當時最有批判性的一群學者,卻被學生罵保守,上課時還拿東西丟Adorno,那時Habermas說了兩句我認為很妙的俗話,他說學運的矛盾就是你大學一年級進來,笨笨的,甚麼都不懂;大學二年級,開始接手;大學三年級,整群人終於非常成熟了;大學四年級,你卻即將離開,接着就畢業了。似乎學運註定不能持續,只能是一個很短暫、很短線的介入,它不能對某個議題某個階級有一個很長期的關注。
【周】學生角色尷尬的地方是他們在大學內是一個過渡的角色,沒辦法持續地跟進一個問題,因為你只留在大學三年。但你看回過去的經驗,中大培養了很大一群社會運動的生力軍,於是學運和社運的傳統便連結在一起了。很多學生搞過學運,出去之後便投入社運,你想想我們的時期:譚俊賢、蒙兆達和林英瑜,這些人仍然在社運前線。又譬如最近的「左翼 21」、反高鐵以及批判富士康,其實都有校友和在校生在互相配合。

【梁】人類社會和文明的不停演化需要很多新觀念,大學就是在孵育這些觀念和技術。有一天要是人類要離開地球,那辦法也多半是從大學裏出來 的;同樣地,如果說大學是社會上各種觀念的實驗室,那麼學運也一樣有這種功能。Habermas所說的缺點,我反而認為是強項。學生是甚麼呢?學生是一群沒有職業,不需要在社會上被嵌進一個固定工作位置,卻很難得有三、四年時間自由浮動的實驗者。所以學運往往會關懷一些跟學生距離很遙遠的事情,你在英國肯定也看過那些關心巴基斯坦童工的學生吧。他們可以一下子關心這麼遙遠的人群,正正是因為他們佔據了一個有利的位置。故此學生更加要把握這段時候,擺脫任何 以功利聯繫的角度來看這個社會,創造最大膽的想像和最有趣的實驗。
【周】大學最精彩的地方就是理想性和純粹性。這是在你離開以後很難做到的。你說大學生不成熟、天真;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他的好處就是理想和純粹,恰恰足以彰顯世界上很多不理想也不純粹的東西,這是一股很大的力量。

原載 http://commentshk.blogspot.com/2010/06/blog-post_4149.html

2010年6月2日 星期三

哀己□並序



試望本國,適神恩眷,民生地理,熠熠生輝。其資源充沛,災難遠避,人心樸茂,實黎民之樂土也。而今,季末陵遲,民生無力,獨夫專政,一黨獨大,民主已滅,法制虛製,世極迍邅。如此情形,數年有矣。逮三〇八一役,黎民漸醒,歪風漸正。民間更引發一陣「開口不談三〇八,此公缺典定糊塗」之風,淫辭寱語,言者神迷,聽者醉癡。以為能以狂風掃落葉之勢,摧殘一切光怪陸離之現象。奈何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且其未死,扶者亦眾,如何能摧?人生到此,天道莫論!於是余本恨人,心驚骨折,既生於斯,惟逆來逆受,兀自掙扎,縱然徒勞,亦難以自息,乃為辭焉。


-----------------------------------------------------------------------

古人有言,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觀我國天網,既疏又漏,蓋施網者乃執政者鷹犬也。哀哉蒙古女郎,悲哉明福先生!爾等死亦多時,至今沉冤未雪。雖不我識,然此案已遠超個人恩怨,已臻為國恥民辱,乃至近代自有科學民主以來所歷之最大恥辱!奈何,一日獨夫專政,一日法網不舒,犯罪人等,則逍遙如故,草菅人命。

甚矣獨夫之無恥也!觀其於詩巫之講演,梟聲淫語,戎羯貪婪,狼心無改,不覺冷汗霑背,毛骨悚然,遂不禁嘆曰:此即為一國領袖?至乃公然行賄,廣發銀錢,以利威逼。至於何為公正,何為民主(注一),已在九霄雲外,置若敝屣。觀其一顰一笑,一動一縮,□嘴□臉,實與千古第一□商呂不韋相差無幾!所幸天可憐見,不遂其愿。

(一)《民死書》曰:山寸丁善歌,侍□帝。歌曰:「泰西有民主,絕世而獨立,一顧立人城,再顧立人國。寧不知立城與立國,民主難再得!」上歎曰:「善!世豈有此物乎?」拉肥大因言山寸丁持有此物,上乃召取之。經端玩一番,曰:「妙是妙矣,然與本國國情不符。本國乃行霸道之術,施愚民之綱,以專制治國,絕不容異說。而此物標舉多言,廣納善流,實不符也。要知本國國民,恰如牛犢,智力拙訥,無甚主意,難以自決,非寡人牽鼻子走不可。」乃棄之。

竊念明福先生所以遭厄,乃因其主為人所誣,曰虧蝕公款,購旗行賄是也。明福先生與此無關,不過一介小吏,而傳訊問話,乃至殞命,抑又何也?活拖入十三樓,死拋出貪污局(正是貪污局)。爾後數次開棺,驗明屍跡,真相幾欲奪口而出,終因性命受脅,被逼緘口,悻悻而返。遂使真相不浮,冤屈莫辯,獨留遺孀腹子,殘喘人間。


然而獨夫之在大庭廣眾前,大言炎炎,三億五億,或支票,或現錢,「你幫我,我才幫你」,威逼利誘,卻至今安在,毋受桎梏,香車貴飾,依然如故。至若潛水艇及愛丹杜雅悬案,盤根錯節,疑蘊重重,卻早已真事隱去,假語村言。事已至此,徒呼奈何,惟真作假时假亦真,有為無處無還有而已矣。所謂反貪污局,不過虛設!


於是泣民生之不幸,哀黔黎之不爭。怒獨夫之濫權,悲己身之無力。聽黍離之蕭瑟,知憂者之淒戚。望蒼穹而問嘆,俯大地而無息。忍一黨之暴虐,悚獨夫之專制。逮選舉一來襲,則奸臉紛迭現。灑金錢以惑民,拋空言以致利。觀烏雪其如此,對詩巫復如是。嘆法制已陵遲,弔民主而自傷。——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其实,这是沉默的大多数所造成的。)


於是胤老馬之遺毒,紹父輩之悍烈。若夫一個大馬,陽以團結,陰以一統。鄰國單一種族之政效,乃其目的。或舉劍要挾,或叱返唐山,或撕扯肖像。「我族萬歲」,一呼再呼,餘音未嘗不絕於耳。如此野蠻跋扈之行徑,執事人員則睜眼閉眼,不當回事。設若吾等高喊自由,捍衛族群利益,則為其以反動之由,離間之名,行使內安法令,無限期縲紲。悲夫!


夫昏沉沉則左右踟躕,思渺渺則上下彷徨。蓋媒體決定世人觀世界之角度。是以潛網絡,覽書林,辟主流媒體以為獨尊,觀眾家之言以作比較,僅奉金明館主之銘言,曰: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奈何,越近真相,越覺驚悚。是以腸一日而九逥,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茫茫不知何往。不若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衹讀笙閑書?每念及此,心未嘗不寒顫戚戚也。


已矣哉!驕陽暮兮晚風驚,晚風罷兮寸草凝。野火生兮寸草燼,疾風摧兮殘灰冥。
夫世之獨夫,心愈兇狠,慾愈偽暴,其驕固也若跳蚤之黏首,其奸險也若水蛭之吮血。蓋嗜血以利己也。

然而歲月如流,人生何幾。晨起繙書,心赴遠古。昏至觀劇,情牽虛擬。夜深悲歌,對影獨酌。朝昏昏而欲棄,夜冥冥而迴流。至乃醉醒不明,生死毋知,形影莫辨,惝恍迷離,彷徨十字。我僅一介草民,手無縛雞之力,惟愿天理昭昭而已矣。——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其實,一切都是自找的……)

2010年5月9日 星期日

斷刺的薔薇


「根據Abner Cohen的說法,所謂『精英團體』,意謂『盤踞在社會的上層,且享有特權地位』的一批人,他們具有相同的價值觀和相同的象徵行為,有屬於自己的社會基本文化,并藉著自己的生活方式,表現出自己的生活特徵。其生活特徵,則包括了特殊的說話腔調、衣著服飾、儀表態度、交友方式、帶有排外色彩的集會,以及自別於一般平民的精英意識等。這種種行為特徵,無非是藉以證實他們的『精英』地位。」

準此以言,這群所謂的「精英團體」,因為滿足於自身現狀,於是不允許別人不滿足:他們以自己的對為對,以自己的美為美,以自己的信仰為信仰。於是就有了種種反對甚至禁令,他者的不滿與躁動在此輩中人眼裡竟是挑釁與煽動了——卻其實,這是動態的喧囂!


「心理學家Erich Fromm指出:人是孤獨的,同時也是和外界有所關聯的。他之所以孤獨,不僅是因為他是一獨特的實體,與任何人不同,而且也因為他特有的自覺、理性和想像力的運作,使其意識到自己與他人有別。然而,他卻不能忍受孤獨,不能忍受和他的同胞隔絕,因此,乃力圖透過種種可能的方式,以尋求與他人的聯繫。因為,『人需要為他存在中的矛盾覓求常新的解決,為其與自然的合一覓求永遠更高的形式,而眾人與他本身就是這精神力量的來源,這種力量推動了人的熱情、愛戀與焦慮』。也因此,人需要經由重重團體活動的參與,以爭取所謂的『認同感』——即自我肯定或自我意識——來為自己的存在定位。他說:感覺到與某物同一的需要, 乃源自人類生存的狀況,而且是人類做最激烈奮鬥的根源。由於沒有『自我』感,我就無法維持健全,因此,我就盡一切努力,來獲得此種感覺。大家寧願冒著生命危險,放棄他們的所愛,捐棄自由,犧牲自己的思想,為的就是成為群體的一員,因而獲得一種自我肯定感——即使這是虛構的東西,也在所不惜。」

由此可見,一個人的「自我感覺良好」,乃是建立在他人的「肯定」與「嘆羨」之上,少了別人的「肯定」,他就難有「自我」;沒了他人的「嘆羨」,他就難有「感覺」,也就無由地真正「體悟」到自身的「良好」。唯其如此,他才能為自己「良好」的存在定位尋獲「認同感」。一言以蔽之,曰:透過他人的認同來肯定自我的感覺。

走筆至此,無由讓我聯想起《兩地書》的運作過程。她的尋求認同感,尤其是來自「上層」的認同,是不是已經正中Erich Fromm下懷?是不是因為其前身經歷過輿論的「封殺」,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孤寂?因此改頭換面後,避免重蹈覆轍,所以放棄初衷,捐棄自由,犧牲思想,以避文字羅網(雖然由始至終我相信這一點的文字網是不足掛齒的),為的就是成為群體(這裡的「群體」大概是以「上層」為首要對象吧)的一員?以獲取「所有人」的「認同感」?

會感到寂寥也是無可厚非,一位先覺者曾言:「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鬥的,獨有叫喊於生人中,而生人並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這是怎樣的悲哀呵!」然而,依稀記得,《隨思》的創辦過程中,縱然沒聽到什麽贊和聲,反對之聲卻是不絕於耳的,這不已勝過一百年前那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裡的《新生》嗎?而這不就正是《隨思》同仁們創辦《隨思》的初衷?——問:敢情是什麽初衷?曰:大概就是心無旁騖地為說而說吧。問:若心有旁騖該怎麼著?曰:就用筆名唄——總之就是在這一片乍看之下萬家燈火幽蘭芳霧風日無猜實則雜糅瞀亂黨同伐異亂象叢生的「太平天國」裡製造一點不平之鳴。

還是說,原來《隨思》 或《兩地書》的創辦就是爲了得到贊和所以才創?尤其是「上層」的贊和聲?抑或是因為敁敠了銷售量因素後,才出此「上」策?若真如此,不就會因此衍生許多顧忌,變得束手縛腳了?既然性情已經參商,原旨已經相悖,避免招致求全之毀,不虞之隙,結束了她,也是好的。然後轉將全部心力投在以文學性質著稱的《漫延》,風花雪月悲歡離合地「哭呀哭呀哭呀不是罪」一番,誰也沒得罪。【注:這裡沒有褒貶意味,本人也是挺「風花雪夜」,更好「悲歡離合」,再怎么著本人也曾在《漫延》裡頭廝混過。一些作家濃得流汁的作品,本人也情有獨鍾。再說「隨思」性質的雜文原本就不入流,不能算「文學」作品,自然無從褒貶。雖然在五四時期雜文很重要,當今一流的文學史家亦認為雜文可算散文的一支,它畢竟與時局有著深切的關聯,自有其獨特貢獻。相較於新詩、小說、戲劇,它是當時白話文運動中發展得最成熟的文體了。衹是,時移世易,在今天的某些馬華「文學家」眼裡,它終究不入流。】


從我以前用過的筆名——「女吊」、「太史婆」再到最近的「所謂學長」,所幸的是寫出來的東西還是稍有一點回音(即便是「空谷」,於願亦足),不致落入天地不靈的荒原。當然,我的撰文初衷純粹就是爲了遊戲而遊戲,帶有濃烈的玩票性質,戲謔笑駡,排調輕詆,任心肆志,雖然有時候更像「潑婦駡街」,然而,罵過了,癮也就過了。衹要事後得知招諷者有一點點的反應後,我就自足於懷,而不似有些同仁的隱隱以變革者(或曰救世者?)自居,文以載道文以明道文以見道的(用時興的話來說就是國師情節發難導師心態作祟,但是無論怎樣發難怎樣作祟,初衷總是好的,總比忍氣吞聲緘口不言勝上幾倍),我沒這麼大抱負——然而,我不如沉默,就這樣沉默,沉默,沉默,淪為沉默中的大多數的其中一員,然後就這麼寂寂寥寥地煙化……但最後還是應人之邀,寫了一堆廢話,胡言亂語一通,終究難以沉默,卻也無志可明。畢竟自古百無一用是書生,這是千古定理,寫出來的東西,是不太可能起到什麽作用的,更遑論改變,哪怕是些微,不信試看五四時代那些大文豪們的文章,在當時那樣「天下多故」的社會變革中,寫得是那麼天花亂墜,卻有起到什麽實際作用不? 南京大屠殺、猶太大滅族、文化大革命、五一三暴亂,以及去年的趙明福慘案(說「慘案」,是挺慘的:脚板被一種尖刺狀物體穿戮;肛門隱見被某物撥開過的傷痕;周身肋骨因為死後許久才被人從十三樓窗口拋下而斷得不成形;至於淤青黑腫,絲絲血痕,由頭至腳,無一不見。如此殘虐險狠的行為,雖然在禽獸中所未曾見,然而隨著人類文明的日益發展,政治權利的日益腐敗,人心私慾的日益膨脹,在人類中也開始「嶄露頭角」,漸漸習以為常了。由此可證人類終究比禽獸更勝一籌——比禽獸還要禽獸?——反而這類事件不見幫閒文人撰文批判,卻兀自獻媚於「歸來之黃者」,雖然最後還是三振出局),這一件又一件的人為流血事件,並沒有因為大文豪的筆桿一出,辜血即止,它畢竟不是「號令天下」的「寶刀屠龍」,更不是「誰與爭鋒」的倚天劍,它衹是無用的一支筆,無用得難起半點作用的一支筆。它衹是空言——所以血照流,人照死,花照枯,嗜血者照舊嗜血,屠殺者照舊屠殺,什麽「淡淡的血痕」,什麽「爲了忘卻的紀念」,也不過是在事後孤立淒涼無助彷徨的追敘悼念——會發生的終究會發生。衹有暴力才能制服暴力!筆杆子永遠敵不過大眾的愚昧,戮不穿兇人的武器,更是擋不住金錢的俗媚!毛澤東說的槍杆子出政權,實在是真知灼見!所以魯迅臨死前才有那麼沉重的呼籲:千萬不要去做文學家!


哀哉書生,大都文弱,暴力不夠人暴力,杆子也不夠人強硬,徒剩一隻筆兀自地寫呀寫,滔滔大論,言之似乎成理,殊不知「言論的花兒開得越大,行為的果子結得越小」。據知,一些善於誇誇其談的人,真正行動起來,總是「有心無力」。英國大詩人拜倫先生,三十歲後拋卻軟玉溫香的糜爛生活,轉而以行動捍衛自由,出錢出力,組織義勇軍,訓練新兵,協助希臘抵抗土耳其,爭取獨立,死而後已。我想,拜倫這一舉,當是深刻領悟到了筆杆子所能發出的衹是一紙空言,所以才轉以培養「暴力」來制服暴力。然而,這又是無用書生如我者所力不能逮的。什麽鐵屋子呐喊,即使喊得喉嚨都嘶啞了,飛過的也衹是幾隻蒼蠅,在耳邊「嗡~嗡~嗡~」地響,人呢?「睬你都傻」。頂多也衹是讓招諷者不舒服個幾天。幾天後,一切照舊——因為人是善忘的存在物。然而,這些持筆桿者在真正面對現實利益的抉擇時,卻又「荷戟獨彷徨」,搖啊搖的,該靠向哪邊呢?惟有見風轉舵唄。在這時就不妨學學幫閒文人的世故,機會來了就寫些幫閒文章,「歌德」再現,「你快樂所以我快樂」,天下清明,萬世承平。


尷尬的事由總是被掩蓋,造成了扭曲的現象。扭曲的現象,根植在沉默扭曲的泥沼裡,悄無聲息地滋長、滋長,再滋長,到最後,連偽善者也變得「真實」了起來。

惟有抱影鵠立,企首踟躕,得意盡歡,歡盡自傷,朝為行尸,夕作走肉,搖盪濁波,與之沉浮。嗚呼!

2010年4月1日 星期四

昨日「黃花」,明日「史料」

鄭良樹:〈我想說的一些話〉 2010年3月11日
林水檺師:〈家定效法甯武子獻身救黨〉 2010年3月16日
黃文斌師:〈黃家定扛起黨未來〉 2010年3月1x日
黃文斌師:〈黃家定應否東山再起〉 2010年3月14日
唐南發:〈黃者歸來〉 2010年3月17日
楊善勇:〈黨爭主角介紹〉 2010年3月22日
莊迪澎:〈馬華文人的馬屁文章〉 2010年3月23日
潘永強:〈馬華重選主軸在挺黃與反黃〉 2010年3月23日
潘永強:〈黃家定衹為翻身致富〉 2010年3月24日
唐南發:〈掃黃,義不容辭!〉 2010年3月26日
潘永強:〈黃家定當選,林吉祥高興〉 2010年3月26日
楊善勇:〈328還是黃家定的308〉 2010年3月28日
唐南發:〈黃家定是好教材〉 2010年3月29日
潘永強:〈權利重回均衡,走完派系週期〉 2010年3月30日

最後,
鄭雲城:〈清明節駕到〉 2010年3月26日

臨了,有一首歌,忽而在腦際奏起——是「讀書人玩火」。沒記錯,大概是這麼唱的:

「如今我們衹剩下教育/以決定族群的命運/而原來/我們的教育/所教的衹是妾婦之道/如何屈膝迎人/取媚他人/來個千叩首萬嬌嬈/除了歌功頌德/什麽字也別寫/什麽話也別說/龍的代表淪為幫閒食客/龍的傳人衹有歎息/你我他醉夢猶昏/這片土地就快沉淪/誰來挽救/殘山剩水/志士的靈魂有誰招來/天為誰親/我衹不過是/無能小卒/無能小卒/覺今是而昨非/除了歎息/還是歎息/回首這一切/腸一截截毀一截截斷/斷了毀了/則什麽也不剩了/你我他/落個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天為誰親」

又,明人李愚《閒情偶得》撰有〈嘆菊〉四首,頗能道盡今日是非,是以鈔錄,聊作警鐘:

我花開後百花殺,翻身致富飽私囊。
得意濃時大收編,中文媒體太總監。
巫山舉劍黃花滅,噤若寒蟬黃花開。
終身灌溉擬九綱,灌來灌去獨己剛。

花謝花飛飛滿天,黃消香斷有誰憐?
一朝海嘯黃花摧,滿城黃花盡枯萎。
未若錦囊收污骨,一抔污土掩狼藉。
質本污來還污去,強於污淖充淨土。

黃花慘澹青草黃,耿耿黃燈寒夜長。
已覺黃花壽將盡,幫風閑雨助淒涼。
幫風閑雨來何速?驚破杏壇黃花碌。
抱得黃花不忍眠,自向御報移淚燭。

風雨今日終於休,卻教淚灑研究室。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煞幫閒人。
靠山隕落同誰近?千古食客獨我癡。
一朝幫閒晚節老,譽墜名亡兩不知。

2010年3月23日 星期二

關於第七屆馬來西亞漢學國際研討會的一點「遺緒」

直到漢七落幕前,心裡一直有個偏見,以為馬新華人研究不應該出現在此次研討會上,還有其他似乎和傳統漢學無關的題目,也不該在這裡發表。然而出席了後,把拿到手的論文集大略一翻,原來廖文所談論的是馬新漢學發展史,因此,對於先前的偏見,似乎又有點撤銷了。衹是,再過多幾年,當馬新華人與從中國漂洋過海落地謀生的祖輩相隔愈遠後,則不知是否還適宜以漢學自稱?嚴格意義上是否應該歸入東亞研究?惟有走著瞧。至於黎紫書和王安憶,看來看去實在看不到當中和傳統漢學的關係,慢說和鄭良樹先生有何關聯了,因為廖文至少還和這次漢七的副主題——「慶祝鄭良樹教授七秩榮慶」有關。會中有一篇論文討論了關於孔子「小人」一詞的義變。當中引了《論語·陽貨》中的一章,曰:「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林老師引這句話的初衷是為了要給孔子「小人」的義變提供例句,因此,對句中的「女子」就略而不談。這很對,切合論文主題。然而,事情的發展往往在人的掌控之外。該場次結束後,一位據稱是博士的女提問者卻偏偏針對該句中的「女子」來發問。雖誇誇其談,卻不免偏閏奪正,離題千里了。問的什麽問題呢?「請問林老師,孔子爲什麽會這麼說女性?」「孔子是不是看不起女性?」「針對這一章句,可否請您指教一二?」諸如此類,阿狗阿貓的,盡是些老掉牙的問題。其實我說博士小姐,如果有注意各種《論語》注本,從宋代的朱熹到現代的李澤厚,對這一章句均給過一定關注。要方便則直接翻程樹德的《論語集解》,從何晏、黃侃到清人注疏,都有,雖然解釋不盡相同。而近幾年一位中國著名考古、簡帛學家李零寫的《喪家狗——我讀論語》(我當時拿到這本書時,也是先直接翻讀這句話),對這句話的見解,則是我認為目前最全面最持平的解釋。於此當回文鈔公,將李先生對這一章句所解的整段話鈔下,借花獻佛,一窺歷代的解經人對「女子」一詞的「義變」:「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是孔子的名言,現在受批判。「女子」,是泛稱廣大婦女同胞。「小人」,朱注以為「仆隸下人也」,並把「女子與小人」解釋為「臣妾」。有人說,男人衹是部份和曾經當奴隸,婦女卻是全部和永遠當奴隸。婦女才是原始意義上的奴隸。
現在,世界上還有兩千萬奴隸,主要是沒有人身自由的妓女和童工。據說,妓女是最早的職業工作者。
錢穆沿襲朱注,說孔子講的是「善御仆妾,亦齊家之一事」,好聽一點。似乎家是社會實驗室,女子、小人都是供國家棟樑(當然是男的)練本事的。蘇老泉(蘇洵)也說過,「治兵如御仆妾」,管好小老婆和丫鬟、下人,沒准能指揮千軍萬馬。
「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孫」,在《論語》中多讀為「遜」。《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富辰語說:「女德無極,婦怨無蹤」。杜(預)注:「婦女之志,近之則不知止足,遠之則忿怨無已。」與這段話相似。我發現,孔子對女人很有體會,比如〈顏淵〉12.10的「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就是很敏銳的觀察,他引用的《詩經》,「誠不以富,亦祗以異」,也是形容棄婦。「婦人之仁」,是拿男人當孩子疼,當然會有尋死覓活狀。
這段話挨批,是因為它包含性別歧視,女權主義者不答應,廣大婦女同志不答應。有人打圓場,說這不算性別歧視,因為他還提到小人,小人總是男的吧?但孔子說的女子是全稱,小人衹是男性的一部份,他對女子是全面否定,歧視是無法否認的。孔子那個時代,歧視婦女是理所當然,不歧視反而是咄咄怪事。比如孔門弟子,七十子也好,三千弟子也好,都是男的,女生一個也沒有,有了倒是怪事,別人會說,傷風敗俗耍流氓。別說孔子的時代,就是「五四」或民元以前,都不可能。

劉東說,孔子這麼講,沒什麼不對,因為它是「現象描述」,不是「價值判斷」,也為孔子做辯護。他說,女子、小人是不是靠君子供養?是。女子、小人是不是沒教養?是。他們是不是「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是。既然是,那不就是「難養」嗎?孔子雖有歷史局限性,但他老人家有「泛愛大同之心」、「根深蒂固的普范人本理想」,他那麼愛人,那麼愛教人,「假如孔子能活到女性已經有權平等受教育的今天,他很可能是第一個就要修正自己的『難養論』」。對現代讀者,他有一個建議,就是男的別把「孔子當時的某種『現象描述』誤解為永世不移的『價值判斷』」;女的也別「總是對孔子當年對婦女的鄙視態度表示恨恨不平」,他們與其如此,「還不如充分利用目前業已相對平等的受教育權利,以圖空前地發展女性的人格」。總之,趕緊提高自己的修養。
李澤厚有類似看法,「這章最為現代婦女所詬病。好些人寫文章來批評,好些人寫文章來辯說,其實都不必要。相反,我以為這句話相當準確地描述了婦女性格的某些特徵。對她們親密,她們有時就過分隨便,任意笑駡打鬧。而稍一疏遠,便埋怨不已。這種心理性格特徵本身無所謂好壞,衹是由性別差異產生的不同而已;應說它是心理學的某種事實,並不包含褒貶含義。至於把『小人』與婦女連在一起,這很難說有什麽道理。但此『小人』作一般人解,或作修養較差的知識份子解,亦可說通。中國傳統對婦女當然很不公平和很不合理,孔學尤然。但比歐洲中世紀基督教認婦女沒靈魂,以及大燒『女巫』之嚴重迫害等等,仍略勝一籌」。
我同意『難養論』是一種現象描述,但不同意它僅僅是一種現象描述。性別差異,不是心理問題,而是社會歷史問題。既云鄙視,自屬褒貶。這當然是價值判斷。孔子看不起婦女和小人,這事是不必為之辯解的。今人美聖,竟有把「女子」讀為「汝子」,「小人」解為「小孩」的,實在荒唐。
林老師回應了博士小姐的提問後,觀眾意猶未盡,剛好「不小心」聽到一位博士先生將此句中的「女子」解為「汝子」,真是不謀而合。

走筆至此,思緒卻又滑到另一處。先前讀佛陀的傳記時,發現一個有趣現象,或許也能為孔子這句為女權主義者所詬病的「千古名句」做點註釋。釋迦與孔子,剛好也是生於大約兩千五百年前的偉人。

原來在佛陀那個時代,對於普遍婦女,他大概也是同孔子有著一樣看法、印象的。佛陀的親娘仙逝後,他的姨母摩訶波闍波提便同他父王結婚,并擔起了照顧那時還是嬰孩的佛陀的責任。她不像小白菜的後娘,對於佛陀,可以說是盡心盡力細心呵護。後來,佛陀成道後,這位姨娘,摩訶波闍波提夫人,眼見夫君淨飯王已然駕崩,王孫羅睺羅也做了沙彌,釋迦族中的諸位王子也跟隨佛陀剃度出家,她於是要求佛陀准許她跟隨僧團如法出家。想都沒想,佛陀立即拒絕。她如是再三地請求,仍然被拒絕。為迴避姨母的糾纏,佛陀一眾人等離國到別處教化。然而摩訶波闍波提夫人並不灰心,反而集合了與她有相同想法的五百名釋迦族女眾,包括佛陀的髮妻耶輸陀羅,剃頭赤腳,遠追佛陀。這群女眾到達佛陀落腳處的時候,卻在門外徘徊,不敢進去。就在這時,佛陀十大弟子之一——阿難陀從裡邊出來,看到王后和五百人女眾,身穿比丘尼服,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他於是問:「你們是為了什麼?」摩訶波闍波提夫人回答道:「我們是爲了求道,割愛辭親,棄家遠來請求剃度,佛陀再不允許,我們就死在這裡不回去!」夫人的話,使阿難陀深深感動,他也不住地流下眼淚來,安慰她們道:「你們放心吧!我見到你們這樣,心中就非常難過。你們在此等一會,我為你們請求佛陀允許。」年輕而又富於感情的阿難陀,把五百女眾的願望,告訢佛陀,並請求佛陀可憐她們,允許她們出家。佛陀拒絕道:「我可憐她們,但為正法流傳,你去替我回絕她們吧。」阿難陀不肯去回絕,他仍向佛陀稟告道:「佛陀!如果是別人我可以去回絕,但對方是您的姨母,假如非要拒絕她不可,一定會發生不幸的後果。她們說,就是死,也不回去。」「阿難陀!僧團中是不允許女眾出家的!」「佛陀!難道佛法有男女的分別嗎?」為了替女眾求情,阿難陀在佛陀座前,真是鼓足了勇氣。「阿難陀!我的法,天上人間都一樣,我不揀別男女,就是一切眾生,我都平等看待。女眾可以和男眾一樣照我的法信仰、修持、證果,但不一定要出家,這是法則問題,不是男女平等問題。女眾出家,好像良田中生長了稗草,會傷害收穫的。」有遠見的佛陀,他的話,是有深長意義的。當然,照人情說,是應該允許女眾出家的,不過,照法理來說,兩性要共同在一起修道,那是很困難的事。智慧與情愛是背著路走的,或許有人為了情愛而棄道不修,佛陀所以不准女眾出家,也就是為了這一點。或者,佛陀認為女眾虛榮心、驕慢心比男人重,才以不允許出家給她們一個教誡。看見佛陀那麼堅決的拒絕,溫和得從不曾違背過佛陀一句話的阿難陀,他流淚頂禮說道:「佛陀!難道您忍心見她們白白的死去,不能慈悲地伸出救援之手來嗎?」佛陀感到世間上法和情有時候是不能兼顧的,佛陀更知道由於眾緣和合的關係,世間上沒有清淨常住不壞的法。佛陀沉默了一會,終於收回自己的主張,不得已地向阿難陀說道:「實在是沒有辦法,你去叫她們來吧!」佛陀的慈命一出,阿難陀歡歡喜喜地急忙出去傳報這個喜訊,五百女眾聽了都歡喜得流出了眼淚。爲了確保比丘尼們能夠正心修行,佛陀對她們制定了對比丘的八敬法,并且必須誓守。而她們須守的戒律,比比丘們多了大概一倍,沒記錯,比丘須守250條戒律,而比丘尼須守500條,據說,這大概是因為女性生來業障比男性多,又或因為女性較男性虛榮心重、驕慢的緣故。(資料來源:星雲法師《釋迦牟尼佛傳》、《十大弟子傳》。這些記載還沒找《大愛道比丘尼經》印證,但既然是星雲法師所寫,想來應該也是有根據的。)

從佛陀初時嚴拒女子出家到最後因為拗不過阿難陀而終於妥協然而要眾女弟子恪守比男弟子更繁更多更嚴的戒律,仔細玩味佛陀對婦女採取的態度,再與李零先生所作的集釋相看,就可以大概明白個中轉折以及何以孔氏會有此千古一嘆了。


和去年相比,今年漢七的大會總結顯然是遜色得多。總結人自稱的從漢學邊緣人到漢學外行人,這句話的個中酸甜,著實讓聽眾們深深領悟。然而沒辦法,這是大會的其中一個流程,在冊子上白紙黑字地寫明了半個小時的大會總結,衹好耐著性子慢慢等時間流逝。

曾在鳳凰臺看了個節目,節目講到杜拜這個豪華的國家。其中提及,杜拜的酋長默罕默德,在一次為杜拜舉辦的世界上最大的中東旅遊展主持展開幕時,當人們以為他來到後會先來一番冗長的致辭、一場隆重的儀式,誰知他一上臺,拿把剪刀利索地剪斷繩綵後,二話不說就走下臺,和其他遊客一樣,看展覽去了——完全不要廢話。

2010年3月17日 星期三

飛,沉

歷盡半生滄桑的徐志摩,與絕代才女林徽因經歷了哀怨糾纏卻又最後成空的戀愛後,留下了綿綿無絕期的「此恨」。面對恩師梁啟超的斥責以及世俗的怒詈,他幾度絕望,幾度彷徨。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思之不得,輾轉反側。乃至痛定思痛了,還是不知痛,即使林氏已經與其恩師的長子梁思成訂婚,他還是繼續關愛繼續狂戀。在一次偶然的機緣(孽緣?)下,遇到了氣質高貴家學深厚的陸小曼,如狂風掃落葉,他旋即轉向她,不絕於對林氏的愛慕癡狂,不可自拔地陷入另一個漩渦。曾經滄海難為水。可能,徐氏真是呆公子賈寶玉的托身轉世,那眉毛長得很像林妹妹的晴雯,便曾遭賈寶玉錯愛。是錯愛,還是真愛?不再重要。衹是,徐大詩人卻又因此再次遭受恩師以及無知俗人為逞其假道學假義憤的鄉願式譴責。可憐徐先生,他招誰惹誰了,社會竟然那麼不容他。

飛機失事前,他曾深情悲憤地寫道:「飛……不是那在樹枝上矮矮的跳著的麻雀兒的飛;不是那天黑從堂匾後背衝出來趕墳子吃的蝙蝠的飛。也不是那軟尾巴軟嗓子做窠在堂簷上的燕子的飛。要飛,就得滿天飛,風攔不住雲擋不住的飛,一翅膀就跳過一座山頭,影子下來遮得陰二十畝稻田的飛,到天晚飛倦了,就來繞著那塔頂尖順著風打圓圈做夢……是人沒有不想飛的。老是在這地面上爬著夠多厭煩,不說別的。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到雲端裡去,到雲端裡去!哪個心裡不成天千百遍的這麼想?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太空裡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看回陸地。凌空去看一個明白——這本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權威,做人的交待。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動,就擲了它,可能的話,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莊周曾經發過如此白日夢,而徐志摩真的一語成讖!過不了幾個日子,風華正茂,他竟就在雲端中,擲了這身沉重的皮囊,拋了俗人的讒譏謗詈,解了俗世的束縛眼光,投進永恆無際的蒼穹。從前隻身在池塘彷徨的荷戟,終於幻化成一片雲彩,乘風歸去,與天地合一,自由自在地隨風飄蕩,浮揚遨遊了。比起讓人心寒的世俗,這一高處,一點也不寒。

他終究還是離去。她和她,除卻巫山不是雲。奈何浮蓮易碎,飄零無根,一縷清魂一縷恨。夜來幽夢忽還鄉,藏在胸口的許多話,欲言又止,嗚咽哽塞。衹好相顧無言,凄淒切切。至斷腸處,惟有淚千行。夢醒時分,喃喃喁喁,秀枕浸淚。處在不同的世界,遙想曾經的青青子衿,而今也僅能悠悠我心。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當那抹四月天裡的笑靨萎縮了,心魂之中,卻還不時綻放。而那千萬里之外的孤墳,就讓後來者慢慢話淒涼、話淒涼。

我們人,有時還真是名副其實的鄉願。所謂教授,有時候也不過衹是一個叫獸,能安守教書匠本分的,現在大概也算是萬幸了。近期,鄰國的梁大導很常在本國見報。瞧其作品,平日老宣傳些溫馨暖融的家庭人倫信息,原來背地裡是別有一番風味。請別誤會,我對梁大導沒什麽惡意,他的電影我還是愛看的。衹是想借此說,大家不過是混口飯吃,很多東西,衹是做出來供在檯面上看而已——衹可遠觀,不可近褻,一旦近褻,美好想像,一朝破滅!情感比較波瀾壯闊的人,則可能更會因此而知之深責之切,所以,還是適可而止的遠觀就好。所謂的「朦朧就是一種美」,這句話不是蓋的,它隱合中庸的遺訓。當今社會,妓女、導演、教授、老師、工程師、書店員工,不過是生活的奴隸,實在沒有什麽高尚卑賤可言。

人人生而不平等,然而死後的靈魂都平等。對自己的靈魂沒搞清楚,卻還想對別人的靈魂搗三弄四,所謂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亦不過如是。

2010年3月3日 星期三

〈魯迅作品的黑暗面〉鈔後記


不知從哪裡衍來的想頭,忽然興起要鈔寫夏濟安先生這篇名作,貼在博客。然後仔細想想:之所以鈔寫這麼篇長文,是要為自己的博客增一點光——蓬蓽生輝?還是因為想以此同親友分享,卻又不敢冒冒然地直接把這本書撂在對方跟前—— 「這裡有篇關於魯迅的文章寫得非常好,拿去看吧」(這種做法很有「好為人師」的嫌疑)——的緣故,所以就曲折地以這方式來佈告。其實,說穿了,實在衹是 「導師情結」作祟而已。——如此作法不曉得會否侵犯知識版權?

夏濟安的書,看過的便衹是他的日記(《夏濟安日記》)。因為本人從沒想過出版,所以書中所記,均非常露骨,非常細緻,更多在談的,是他對他學生的熱戀——那種獨自一人時纏綿悱惻的心理,以及見著心上人後複雜難狀的描述(如果用羅蘭巴特《戀人絮語》中的理論架構來分析這本日記,不曉得會有什麽樣的成果?)。師生戀,即使是在非常摩登的今天,雖然已經蠻普遍,但每每發生,總會吹皺一池春水,惹來一陣口舌,更何況是他那個思想還沒今天開放的年代。但通過這本日記,倒也可以明白一個人因為身份因為地位因為社會,一旦戀上學生,而導致了如何掙扎如何痛苦的心理,尤其是那位女學生離他而去後,他是如何的頹廢渾噩(很像學者版的楊過,也是個癡情種。據
金庸在 《天龍八部》後記中所說:「陳先生(指夏的好友陳世驤)告訴我,夏濟安先生也喜歡我的武俠小說。有一次他在書鋪中見到一張聖誕卡,上面繪著四個人,夏先生覺得神情相貌很像《天龍八部》中所寫的 『四大惡人』,就買了下來,寫上我的名字,寫了幾句讚賞的話,想寄給我。但是我們從未見過面,他托陳先生轉寄。陳先生隨手放在雜物之中,後來就找不到了。 夏濟安先生曾在文章中幾次提到我的武俠小說,頗有溢美之辭。我和他的緣分更淺,始終沒能見到他一面,連這張聖誕卡片也沒收到。我閱讀《夏濟安日記》等作品的時候,常常惋惜,這樣一位至性至情的才士,終究是緣慳一面。」)。據說,他的終身沒娶,便是因為這位女學生的緣故。——還真是應了梁靜茹女士所唱的那樣:「愛真的需要勇氣,來面對流言蜚語。」從乃弟夏志清處得知,他學士論文寫的便是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學和文學的關係。難怪在日記裡,更多時候,他似乎都是在剖析自己的內心世界,將自己的心理活動一點不留地透露紙上,讀著讀著時,我甚至衍生了「這個人想太多了」的鄙薄。

所以,與此聯想,他的這篇研究魯迅的論文,之所以讀了那麼引人入勝,會產生一種「剖析得還真透徹」、「還真是說到魯迅心坎裡去」的感觉,和他平日的行事思維是有莫大關聯的,也就是剛才所說的「这个人想太多了」。然而,如此形容,實在不敬,姑且換個好句,就是「敏感細膩,洞見癥結,發前人所未發」是也。一位日本學者十多年前的著述——《人與鬼的糾結:魯迅小說論析》,不曉得是否便是從夏先生這篇論文得到的啓發?
……直到今天,我很覺得自己非常可悲。不明真相,卻因為別人說過的一兩句話,即不明就裡地深信不疑。即使是在別一場合,自己還把這從第二三四手聽來的東西,在周遭大言炎炎,卻原來,衹為的害怕別人說自己淺薄。
這不禁讓我想起一事。去年Yasmin女士逝世,周遭忽然風起雲湧地出現了很多懷文、悼文、念文,如果不算格式的規範,則連祭文也算是出現了,有不少寫的還真是非常煽情,就如同是死者的家屬,什麽惋惜啊,什麽上天不公啊,什麽一路走好啊,諸如此類,極盡催淚之能事,還真真是聞者黯然讀者心酸。然而,在這許許多多煽情者當中,我倒是不信在Yasmin女士肇事之前他們就已經是她的忠實粉絲——這之後也不是,充其量也衹不過是看過她一部Sepet。惋惜當然是要惋惜的,衹是,如此作法,倒還真是應了兩千多年前一位先師說過的話:「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自然,此事先已有之,後也不止。此前鱷魚先生、許小姐的肇禍而逝以及在這之後的阿桑姑娘因癌而逝,也都很引起了一陣騷動,這些騷動,在 MSN的caption中,表現最力!這種現象,還真像從前有位詩人所寫的那樣,「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當你感覺良好地生活,以為周遭人不如你,以為自己吃的鹽比別人吃的米多,我想說,吃虧的,終究是你——沒聽過稻禾的比喻嗎?越飽滿,越彎卑。你說眾人皆醉我獨醒猶可,人生如夢,是醉是醒,其實也沒太大相關。說舉世皆濁我獨清,這個,怕衹有剛剛落草的嬰兒才配!光看到別人身上的黑,這種人,最可悲!話是這麼說,然而社會不就正是以此輩中人占大多數嗎?在這知識嚴重貶值的年代,所謂知識,也不過是一種笑掉人大牙的酸破爛。大眾衡量價值的砝碼已經不再取決於知識,而是能否用那些知識換取肉眼見得著的財富名望,若非如此,無什驚天地的財富,無什泣鬼神的頭銜,在大眾心目中,就衹能永遠是「酸人」的落魄淒慘形象。要想「自給自足,自得其樂,與人無尤」?在這講究「群體而生」的社會裡,難。除非,不想再在這社會裡生活,能夠勇敢地清麗幽玄,飄逸奔放,「鼓盆而歌」,「下棋如故」。所以人文學科,確真是最無用的學科,什麽「無用之用」的,不過是取巧的掩飾。有句話曾這麼說的,「博覽群書又如何,經綸滿腹用幾多」,乍聽之時,還當真有「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之感。然而,便是安於現狀又怎樣,甘心如此又如何,這一切,均是我甘之如飴的,即使是玉皇大帝來橫加干涉,就衹冷峻一句回敬:干卿底事?——然後就頭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臺灣九歌版《夏濟安日記》

2010年3月2日 星期二

夏濟安:魯迅作品的黑暗面


傳說中,隋煬帝在位時是一個偉大的英雄時代。那許多英雄,都是生來該為人打仗的;衹不過有些人為這位即將應運而出的唐太宗打天下,有些卻和他搶天下罷了。隋末,煬帝曾一度招降這些草莽英豪,請他們到揚州比武;說是要予優勝者以封王的榮耀。其實這是個一網打盡的詭計。他想讓這些人自相殘殺;隨而在會後引發埋藏地下的火藥,把剩下的人炸掉。如果這樣還有人倖存的話,城牆裡會降下一個千斤閘,阻斷他們的退路,再由禁衛軍展開屠殺。可是既然隋煬帝已失天心,這計畫自然不會成功。衹有少數豪傑死在比武場中,埋藏的火藥也因為一隻受命從群雄中救出真龍天子唐太宗的老狐的幹擾,而未按預定計畫燃發。當千斤閘下降的時候,有位巨無霸型的好漢拖住它,讓來自全國各地的十八路反王等大小豪俠能夠及時逃生。但饒他再英雄,也難久撐這樣重的閘門,自己終究還是被壓死了。(見清如蓮居士《說唐演義全傳》第四十回)

這個力撐千斤閘的綠林好漢的事蹟,對魯迅來說,有著很特殊的意義。在他還沒有對中國小說的研究發生興趣前,甚至早在他的孩提時代,他就很喜歡這一類的傳奇了。我以為他在民國八年,「五四」之後五個月,寫下面這段文章的時候,心裡頭一定想到了這個傳奇:

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孩子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見〈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從字面上看來,人家會以為孩子們幼小無知,需要保護。但「黑暗的閘門」這個典暗示孩子們和那個負重的巨人有共同的地方:他們都是叛徒。

五四運動之後,中文的辭藻,染上鬧劇似的誇張色彩,語義上總是趨於極端。鮮明的反叛色彩,渲染成以魯迅等人為首的革新派的散文。魯迅厭棄古董,而熱切異常地歡迎新的事物。過度的熱忱,自使他無法用完全合理的文章來突出他的論點。他的文辭有力,主要的利用光與暗,迷與悟,不願被吞噬者與食人者,人與鬼,孤獨的鬥士與其周遭的惡勢力等,代表革命者和一切欺壓他們的勢力之間強烈的對比。

在這種文字裡,典故占了極重要的地位。雖然老式教育的衰落,業已使文言式微,用文學作品或歷史傳奇中的典故而有所寄託的象徵手法,對任何一位和他的讀者共承一份文學或文化遺產的作家來說,是極明白易曉的。白話運動的先驅胡適頗反對用典,可是也常巧妙地引用《西遊記》、《三俠五義》等通俗小說中的典故,有時也引有名的唐詩。用典當然不衹為自炫博學;出於文學家之手,它可以融記憶與感情及幻想於一爐,嵌古典於時新之上,並把現實投入繁複多姿的歷史、神話和詩歌中。魯迅在以新鮮而生動的典故,表現出中國久遠的文化傳統所賦予其語文的不竭的意向之源這方面,有著卓越的才華。

因此有些辭藻裡過去用的字眼到現在還活著,而不合理的大有喧賓奪主之勢,要把合理的擠掉。對於我們來說,這該是一種自然現象,但對獻身於進步、科學,及反對那古老、迷信、殘忍等等的魯迅來說,這都是激憤的根源。可憐「舊中國」除了無限的恥辱之外,別無所有了。作為啓蒙的先驅,爲了貫徹自己的理論,實施自己的宣言,他因而激動起來。但身為文人,他還是無法擺脫過去。他承認他的文體、句法,甚至思想,都受到文言作品很深的影響。可是他又說:

爲了我背負的鬼魂,我常感到極深的悲哀。我摔不掉他們。我常感受到一股壓迫著我的沉重力量。(見〈寫在墳的後面〉

這就是巨無霸力撐「黑暗的閘門」的意象了。

他的憤懣在他對文學的蔑視中表露無疑。民國十四年,有個報社請他為中國青年開列書單。他的答覆是:

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現在說不出。
但我要趁這機會,略說自己的經驗,以供若干讀者的參考——我看中國書時,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讀外國書——但除了印度——時,往往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
中國書雖有勸人入世的話,也多是僵尸的樂觀;外國書即使是頹唐和厭世的,但卻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
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
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但現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衹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麽大不了的事呢。(見〈青年必讀書〉

這雖然不算是魯迅的佳作之一,其中僵尸與活人的對比,又是一個鬧劇式的誇張修辭法的例子,是他對那極想埋掉、忘掉的「過去」的詛咒。依魯迅所說,一個人的死活,視其行為能力而定;但他自己一生中並沒有多少令人懷念的作為。他的聲明,說來也怪,倒是建立在他自評頗低的文學作品上。又有一次他發表了他對文人生涯不贊同的看法,聽來更為可悲。死前數月,他曾給他兒子留下這麼一句話:「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見〈死〉)如果這不是承認他自己做人失敗的話,他的意思也該是說,人生有比寫作更重要的事。

因此魯迅之成為作家,而且是多產作家,實在頗為意外。在寫作技巧的培養上,他違背了自己的心意。他的白話文中雖運用了許多文言的字彙和修辭法,最能顯示出他在歷史上的矛盾地位的卻是他的詩。他的詩作不多,衹是偶一為之。但無可否認的,那些全是很好的舊體詩;至少在簡潔、尖酸、諧虐等方面,可以比美他最好的白話文,而且也具有那份「凝結的火焰」,和「紅影無數,糾結如珊瑚網」於「青白冰上」的奇絕的美。(見〈死火〉)但這些詩依然是用那種不諳古文的讀者感到深奧難解的文字所寫出來的,依然是對大眾的用處功過難斷,但卻能使讀者與作者洩氣的作品。在這些衹想供少數好友傳觀的作品裡,他不僅滿足了一時的興致:他試用從前的詩人所用的方式寫詩;耽溺於「僵尸的樂觀」——有時是悲觀——之中,並且埋首在「死的語言」裡。雖說他顯然疏忽了他對大眾的責任,但他在和朋友通信時,未必比他在對陌生的群眾演說時更覺孤寂。如果沒有一群讀者讓他來教訓、侮辱、譏諷、鼓舞,或把他們的自滿嚇掉,那麼許多詭辭、派頭、花槍全都可以免了。他雖然極端反對舊中國和中國古書,有時卻也能全新浸淫在因襲傳統的,晦澀的中國古詩中。他能使自己適應那傳統的士大夫文化,並從其中獲取在這激蕩的社會變局和政治革命之中所能得到的每一分好處。

在他的舊體詩相形之下,魯迅的白話詩顯得貧乏而無足輕重。顯然他在詩之創作方面的衝力,一直不足以喚起一種卓越的創作力量,使「大眾的語言」邁入簡潔而複變化多端、且能與傳統的詩的優點相抗衡的境界。在他創作的衝動偶然趨向於詩的方面時,他也就衹好求諸具有他這種文化背景者手頭最便捷的工具——文言——了。其實他在傳統詩的格律限制下,非但不十分不快,有時倒覺得是一種達成目的的滿足;一種挑戰。在寫這些詩的時候,他喜歡恰當的字眼和貼切的句子;喜歡刪節和裁剪字句;喜歡用巧妙的典故;喜歡用對比和並舉的手法令人感到驚異;也喜歡依詩文的韻律與形式而調度自己的情感;他也可能感到好好地完成一件工作時,那種秘密的欣慰,和對於心儀已久的大師們的作品摹效成功時的一份自豪。但他同時又駁斥傳統的一切。當他發現,如果他想從事寫作,勢必無法逃避傳統時,他該是多么失望。為此他很難使自己的喜憎和歷史性的運動趨於一致。但這歷史性的運動顯然不是魯迅惟一關心的事。他所遭遇的難題至少還有其另一面,那就是現代藝術和藝術家的完整與獨立性,這種完整與獨立性應為求其屹立不移,在必要時,得與歷史的潮流對抗,甚或犧牲啓蒙的好處也在所不惜。不用說,這是魯迅很少想到要去維護,也是其他近代中國作家很少考慮到的一面。

魯迅留下了一本趣味雋永的書:《野草》。集中收了廿四首詩,衹有一首〈我的失戀〉讀起來還像是真正的白話詩,並且寫得不十分高明,是嘲笑魯迅所輕視的充滿廉價的感情和輕浮的調子的當代戀愛詩。在《野草》那些嚴整的散文詩當中出現了拙劣的詩句,就相當於魯迅對他所看到的白話詩窘境的批評。其餘的都是些具體而微的好詩:帶著濃烈沉鬱的感情的意象,行止於幽幽放光,但形式奇特的字行間,宛如找不著鑄模的熔融的金屬一般。在那篇代表作〈影的告別〉中,那「影」說: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裡了。然而黑暗又會吞併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然而我不願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裡沉默。

一連串的「然而」使句子念來怪拗口:它打破了文言文和白話文中的「雅」字訣。但那也許是作者有意造成的效果。遇見生魂並且和他交談,真是一種最難受的經驗;而瀕於遺落自己的「影」的邊緣,更是件可怕的事。魯迅的夢境是一片空曠,其構成衹是光與暗,和一個無精打采,半睡半醒的「亡是公」,茫然無助地傾聽人言,坐觀著周遭事物的發生。這種經驗,需要比魯迅所擁有的更大的詩才,方能完全揭露出它的真諦。常受擾於這一類的夢,魯迅原該能把中國詩,縱使是舊體詩,帶入一個新的境界——在一般的描述中,加入某種恐怖與緊張——一種可說是相當「現代」的經驗;因為中國詩的內涵雖富,卻少發現這一類的主題。但他衹是把這些帶入他的散文中,而以他獨有的拗口的韻律和赤裸的意象,予白話文學以很好的影響。因為他把白話文帶出了平民化主義之理想的窄徑。當他密切地注意到他個人的思想時,他開始感覺到表達工具的不足了。當他深思內省時,他忘卻對眾人發言了!但他的創作過程,終使「他們的」語言變異而光大。碰到不巧的時候,魯迅的修辭法,不論在效顰者的手中,抑他自己的手裡,都可能變成嬌揉做作;但他讓白話文做了前所未有的事——甚至是古文大家也不曾想到在文言文裡做到的事。

在另一篇裡,做夢的人在看一塊已經剝落的墓碣,那斷碑上留下的刻辭是這樣的:

……有一遊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吃人,自吃其身,終以殞顛……
……離開!……

而在這剝蝕且苔蘚叢生的墓碣的陰面: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後,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之?
……答我。否則,離開!……(見〈墓碣文〉

高華的文言碣文中,點綴幾句白話的命令「離開!」便把過去與現在合而為一了。它將見與聞混在一起;同時也惟妙惟肖地提示那命令是來自死屍的口中。其主題是〈狂人日記〉中食人主義的主題中另一種形態。該日記常被當作對「吃人的禮教」的控訴。衹是〈日記〉中想像的恐怖,在這裡卻成為半真實的夢魘。短篇小說中,壓迫人的社會力量,和它被侮弄的對象之間的衝突,在此濃縮成單純,卻不減其恐怖的自毀行為。這篇短文揭示出一個事實:不僅是「社會」會壓迫人,毀滅人,一個失落的靈魂也會化為毒蛇,因「欲知本味」而自吃。這是個極重要的事實,雖然它常在人們醉心社會改革時被忽視了。推崇魯迅為寫實作家的人,必須注意他的寫實主義的範疇。《野草》裡有許多篇,都用同樣的開端:「我夢見……」而這些夢都帶有那麼一份光怪陸離的美和精神錯亂的恐怖,恰是十足的夢魘。即使那些不標明是夢的,也都帶有夢魘所特有的不連貫性和錯置的事物的衝突。因此在《野草》中,魯迅瞥見了無意識的世界。這些東西都寫於一九二四到一九二五年期間,也就是在《荒原》(The Waste Land)、《攸里西斯》(Ulysses)和《聲音與憤怒》(The Sound and the Fury)等作品出現的二十年代的中間。很可能是由於他的恐懼,他沒利用他對無意識的心靈狀態的知識寫出一部傑作。他太忙於擺脫那些夢了。他對光明的信心,其實並沒驅散黑暗;但它至少形成一面盾牌,為他擋住黑暗的誘惑。不管希望多虛妄,它畢竟是可愛些,比起夜晚的夢來要好得多了

因此我們可以說,魯迅的黑暗的閘門的重量,有兩個來源:一是傳統的中國文學與文化,一是作者本身不安的心靈。魯迅敏銳地感受到這兩種具有壓迫力、滲透力,而又無可避免的力量。人們也許不會同意他認為年輕的一代可以教導到能擺脫這些暴力而自由生活的論調,但他終於拼命地發出希望的呐喊。他的英雄姿態暗示失敗,而他為自己選擇的位置幾乎是悲劇性的。他所以用傳說中被壓死的英雄的典故,正顯示出魯迅的自覺無力抗拒黑暗,而終於接受犧牲的道理。這個自覺賦予他的作品一種悲哀,成為他的天才的特色。

如果說:有任何事物,擁有那一去不復,彷如那即要把光明完全截住的黑暗閘門那種神秘逼人的力量的話,那該是死亡了。死亡之重,是任何一個人,甚至整個人類,所不能支撐的。不管是反動的抑前進的,它一概不饒。衹有像斯賓諾莎(Spinoza)一般,能夠不去想這可怕的題目的人,才會感到快樂。但是魯迅,即算是中國現代主義的先鋒,是深知這個可怕的負荷的。

希望與抱負,真的,都被他作品中的陰鬱面抵消了。魯迅似乎是描寫死之醜惡的老手,不僅在他的散文詩中,在他的短篇小說中亦然。他小說中的許多人物臉色蒼白,眼神呆滯,舉動遲緩,甚至在死亡降臨之前,看起來就已跟死屍差不多了。葬禮、墳墓、行刑,尤其是砍頭,甚至連疾病,都是他創作中一再出現的主題。死亡的陰影以種種不同的形式侵襲入他的作品,從一種陰險的恐嚇,如〈狂人日記〉中狂人對死亡的想像之恐懼,經〈祝福〉中祥林嫂安靜的去世,到真正的恐怖:〈藥〉中被砍頭的烈士和癆病鬼,〈白光〉中那個追著虛幻的白光掉進萬流湖溺死的老學究,和〈孤獨者〉中齜牙而笑的死屍都有。〈阿Q〉的喜劇收場也許有它可喜的一面——當死亡降臨這個無知的村夫時。

有一樣是魯迅絕對厭惡的——就是那個衹有「腐朽的名教,僵死的語言」(見〈隨感錄五十七:現在的屠殺者〉)的舊中國。從他的公開言論和文學創作裡,可以看出魯迅對死本身的恐懼,遠不如他對象徵逝去的時代的死亡之恐懼來得厲害。這裡產生了一個有趣的問題:舊中國和死亡,他究竟比較痛恨那一個?如果我們當他是五四運動中知識份子的領袖,那他嫌惡的該是前者。但倘我們視他為病態的天才,那他討厭的就可能是後者了。他對革命的熱忱僅使他有力量忍受他背負的鬼魂。

魯迅真的研究了靈魂不朽的問題。〈祝福〉裡,可憐的祥林嫂問第一人稱的敘述者:「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靈魂的?」她能得到的是個不置可否的回答。一九三六年,在他死前數月,魯迅寫到:

三十年前學醫的時候,曾經研究過靈魂的有無,結果是不知道。(見〈死〉)

這話聽起來頗像出自孔夫子之口;至少它是一位科學發言人的坦誠之言。但終魯迅一生,他對靈魂不朽的問題一直不曾解決。在此生後面的一片空白到底不是醫學所能看得穿的。它一直是一個神秘的謎。而它對他產生一種和對孔夫子,或對他自己的兄弟周作人(周作人於其〈談鬼論〉中說他不相信靈魂的不朽)完全不同的影響。

因此,和舊中國同為他所厭惡的死亡,也有其迷人處。魯迅從未能決定對這兩件他所厭惡的問題該採取什麽立場。他對當時爭論的問題所採取的極端態度,和他的積極鼓吹進步、科學與開明風氣,都是眾所周知的。但這並不構成他的整個人格,也不能代表他的天才;除非我們把他對他所厭恨的事物之好奇,和一份秘密的渴望與愛慕之情也算進去。把魯迅看做一個報曉的天使,實在是誤解了這個中國現代史中較有深度的人,而且是一個病態的人。他確曾吹起喇叭,但他吹出的曲調卻是陰鬱而帶譏刺,既包含著希望,也表達絕望,是天堂的仙樂和地獄的哀歌之混合。

魯迅文體的某些特色確實暗示著一隻喇叭。他常用的工具叫「目連號筒」。在他一九二六年所寫的〈無常〉中有極生動的描述。在目連戲(關於這個,我們等會兒還會再提到)的戲臺上,在無常奉閻王令出來拘「壞人」的鬼魂之前,你會聽到:

這樂器好像喇叭,細而長,可有七八尺,大約是鬼物所愛聽的罷,和鬼無關的時候就不用;吹起來,Nhatu, nhatu, nhatu tu tuu地響,所以我們叫它「目連嗐頭」。(見〈無常〉)

然後無常就出現了,首先就打一百零八個噴嚏,表示這世界的人不適合他敏感的鼻子。觀眾都為他的滑稽突梯而發笑。他全身縞素,頭戴一頂滅火器式的高帽。他蹙著像瀝青一般黑的眉毛,從他臉上,你看不出他究竟在哭還是在笑。他的臉很白,嘴唇很紅。而魯迅開玩笑似的用了一個通常用來形容美女的成語,來形容無常臉上這一副化妝強烈的色彩:「粉面朱唇」。

一九三六年,魯迅寫了一篇關於「目連戲」裡另一個鬼魂的故事:〈女吊〉。他說,無常代表一種對死亡的「無助」與「無所謂」的態度,〈女吊〉卻較其他任何鬼都要美些,強些。因為她帶有某種「復仇的天性」。但其復仇動機是魯迅杜撰的,因為就他記憶所及,在真正演出中,那女鬼在用哀怨的音調和可怕的表情細數她那以自殺了結的悲慘的一生之後,在聽到另一個女人要自殺時,表示「異常驚喜」。在七月間紛渡「鬼節」的迷信的中國人認為,自殺而死的鬼魂,要在找到「替身」,或找到同樣的方法自殺的人(在這故事裡的例子就是上吊)之後,才能再入輪回。「女吊」在她的怨懟當中或曾表示過要對那些在她生前錯待她的人施以報復,但當她得到保證她將得到「替身」能夠再投胎為人時,自利的觀念,戰勝了正義。她渴盼攫取另一個無辜者的生命,而寧願饒了那些壞人。

魯迅想把道德觀念放入「目連戲」中的〈女吊〉這篇故事中去,但他並沒有真正的發揮復仇動機。這一篇的文體,和〈無常〉一樣具有可喜的輕嘲,和活潑的精神。他是這樣介紹那女鬼的:

自然先有悲涼的喇叭;少頃,門幕一掀,她出場了。大紅杉子,黑色長背心,長髮蓬鬆,頸掛兩條紙錠,垂頭,垂手,彎彎曲曲的走一個全臺……
她將披著的頭髮向後一抖,人這才看清了臉孔:石灰一樣白的圓臉,漆黑的濃眉,烏黑的眼眶,猩紅的嘴唇……假使半夜之後,在薄暗中,遠處隱約著一位這樣的粉面朱唇,就是現在的我,也許會跑過去看看的,但自然,卻未必就被誘惑得上吊。(見〈女吊〉)

無疑的,魯迅背負了一些鬼魂。但他們未必如上述那些文章所描述的那般可憎。他甚至偷偷地愛著其中的某幾個。他對「目連戲」中的鬼魂就有一份溺愛。很少作家能以如此的熱忱來討論一個可怕的題目。這兩篇文章的難能可貴處,乃在於他們出自魯迅之手:這麼一個社會改革家,居然會對流傳的迷信懷有同情。魯迅和對民俗故事做了許多精妙客觀的研究的周作人不同,他的興趣是非純學術性的。他入迷的望著那些鬼,然後再拿他們開玩笑。他讓自己的幻想無羈地馳騁在這題目上,而且興高采烈地去尋找我們有沒有愛鬼的理由。運用他靈活的想像力,他把他們帶回人間,並且深情地把他們介紹給讀者。

據周作人說,「目連戲」,或〈目連僧傳〉,是一九〇〇年左右,中國留存的惟一宗教劇。(周作人〈談目連戲〉)印度傳說移植於中國民間文學的最早證據見諸於敦煌存稿——〈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這戲相當長。據《東京夢華錄》記載,在宋朝,它可以從七月八日到十五日晚,連演一星期。在離魯迅故鄉紹興西南約四十五里的小鎮,新昌,這戲在年會中通常都演七晝夜(總共演出三、四十個小時),直到一九四三、四四年間禁演才罷。可是魯迅小時候看的,卻是從黃昏演到翌日天明。即使在這縮短了的戲裡,它似乎也還包含許多成份:有唱,有舞,有特技,有諷刺,有廢話和報應的教訓,有可怕的迷信和得救的信仰。它主要的情節是敘述如來佛的徒弟,即目連僧,下地獄拯救因罪受刑的母親。地獄中的可怕事物,混雜著一些聖僧也目睹的有趣的插曲,因此全戲有使人驚恐處,也有娛人處。而使這種宗教劇更為有趣的是,大部份的演員都是業餘的。當地的屠夫、木匠、更夫等,穿著破舊的戲裝,很容易被觀眾,尤其是小孩子們認出來。它留給魯迅和他那較穩健的兄弟周作人以極深的印象。

無疑的,有許多因素影響著魯迅的文學生涯,歷史和讀書之廣博最是常被注意到的。但我想提醒大家注意他所創造的小說世界和目連戲中的世界間的相似處:兩者同具有恐怖、幽默,和最後得救的希望。這樣說也許扯得太遠了,但我確以為對於魯迅來說,中國是他那犯了罪的可恥的母親,而她的兒子必須承擔和洗刷他的罪愆;不管他在訪冥府時所扮演的是一個英勇的匪徒,或是尼采的「超人」。這戲裡有些插曲,由農人和村夫演來,帶有一點古拙的美和怪誕的純樸,十分適合魯迅的小說世界。在那許多在賑孤時趕來集結在臺上的鬼魂中,有一群死於闈場中的「闈場鬼」,手裡拿著毛筆,搖搖晃晃地走上來。讀者們也許會想起魯迅的〈孔乙己〉和〈白光〉中可憐的主角。周作人想起這一幕:有個人正讀著客廳牆上掛著的一幅立軸上的字,意思是:

紅日東升,
新娘沐身。
公公窺視。
別看呀!公公!
婆婆瞧著呢!

然後這個人像行家一般,說道:「那是唐伯虎的款啊呀!真是傑作!」這種粗俗的幽默頗令人想起魯迅在〈肥皂〉中更細膩的諷刺。周作人又記起一個笨泥水匠,他全心全意工作,結果把自己也砌進牆裡。在另一齣裡,一個挑水的抱怨說:「說好工資是十六文一擔,可是怎麼又弄成十六擔一文。挑了一天水,我衹賺到三文錢。」還有一齣叫〈張猛打爹〉,做父親的說:「從前我們打爹的時候,如果爹跑了,我們就不打了。可是現在呢?就算他跑開了,做兒子的還是追上去打,打個沒完的。」這一類的不幸和笑料,魯迅創造的角色雖不一定都遇到,至少阿Q,這位集中國生活荒謬大成的神化人物,都碰上了。

在目連戲中最特出的角色是無常和女吊,他們可怕的面目給魯迅一生一種奇異的魔力。他們成為兩篇古怪的文章描寫的對象。而魯迅在這兩篇裡施展了他最好的文學技巧。如把它們和魯迅全部的創作放在一起,我們可以發現那些鬼不僅使他有機會施展學問和才華,有地方記載下他的鄉愁。他們代表某樣意義更深的東西:死亡的可怖與美麗,以及藏在濃脂艷抹的面具後的人生的奧秘。魯迅在探尋這種奧秘方面並沒有太大的成就;他還是在憤怒地反對社會的罪惡方面較有表現。但使他和同代作家不同的是,他承認了這種奧秘,且從不曾否定它的力量。他甚至被生命中的黑暗力所懾服;他對那些離了社會環境而孤立的小人物也有情感,這可從他好幾篇最佳的短篇小說,《野草》中的散文詩,和其他小品文中看出來。在中國的社會改革問題變質之後,這些作品也許仍將流傳下去。誠然,若以五四運動為揭橥除舊布新的普及運動,則魯迅並非代表人物。他所代表的應是新與舊的衝突及其他超越歷史的更深的矛盾。他從沒有達到同代的二位作家,胡適和周作人所享受的寧靜境界,但他的天才很可能比他們高。

胡適才是五四運動的真正代表,他的致力於進步,顯得不含糊而且貫徹始終;他的一生充滿了穩定,安詳的樂觀的光輝。在他的文明世界裡,鬼魂是沒有力量的。一九二七年,他去了巴黎以後,人家問他爲什麽化十六天在敦煌存稿上,而忽視了路易巴斯德研究所。他的答覆是:

我披肝瀝膽地奉告世人:衹爲了我十分相信「爛紙堆」裡有無數無數的老鬼,能吃人,能迷人,害人的厲害勝過巴斯德(Pasteur)發現的種種細菌。衹爲了我自己相信,雖然不能殺菌,卻頗能「捉妖」「打鬼」。(見胡適〈整理國故與打鬼〉)

他的誇口當然衹能姑妄聽之。但如果有人細審他滑稽的語調,將會懷疑胡適是否真正相信那些「老鬼,能吃人,能迷人」。和那些教魯迅著魔的鬼相比,胡適的都是些可憐無害的小鬼,能被在圖書館裡研究的學者鎖住、制服。

我說過周作人寫了許多篇關於中國民俗學的學術論文,但鬼對他也有一種象徵性的意義。周作人今天不管是被當作反動派也好,保守派也好,這兩個頭銜雖被一般人公認,要大家斟酌才能接受。身為五四運動中興起的作家,他對舊中國的種種邪惡也沒什麼同情。在一九一九年以後,中國採取了大異他初志的形式之後,他從前鋒地位中撤退下來。他之厭惡新中國並不因寧可要舊中國,而是因為它們有共同的醜惡處。從「現在」中,他看到「過去」的陰魂。一九二五年,當舉國掀起「反帝國主義」的怒潮時,也就是「五卅」運動時,他尖酸地表示這並非「中國的文化復興」。

胡適的樂觀和周作人的悲觀在魯迅作品中可以找到呼應,他和他們同樣地不滿現狀。所不同的是,他包羅的東西更廣博。未來在激進派和胡適等溫和派的眼中看來是非常光明的,在他細察之下卻無法永遠埋藏它的黑點。當周作人、林語堂等人想再發現一個安詳、更可愛的傳統中國時,「過去」對魯迅仍然是可詛咒的,可憎的,但卻又有吸引人的地方他的問題比他同代作家所碰到的更複雜,更迫人從這方面來說他才是那充滿問題、矛盾,和不安的時代的真正代表。把他歸入一種運動,派給他一個角色,或把他放在某一個方向裡都不啻是犧牲個人的天才而讚揚歷史粗枝大葉的泛論。到底魯迅所處的時代,即使把它當作一個過渡時期看,是什麼樣的時代呢?用光明和黑暗等對比的隱喻永遠不能使人完全瞭解它,因為其中還有一些有趣的,介乎暗明之間深淺不同的灰色。天未明時有幢幢的鬼影,陰森的細語和其他飄忽的幻象。這些東西在不耐煩地等待黎明時極易被忽視。魯迅即是此時此刻的史家,他以清晰的眼光和精神的感觸來描寫;而這正是他有心以叛徒的姿態發言時所缺少的特質。他對一些較黑暗的主題的處理尤為重要,因為沒人知道天未明的時間(如非地面上的,至少是人心中的)究竟要持續多久。

魯迅個人對時艱的敏感並未得到在中國的後繼者及評論者的充分賞識,但他們正像那些較小的英雄好漢一樣,也許相信他們能享受一些陽光全要歸功於他的力撐「黑暗的閘門」。魯迅天才的一面——閃爍的機智和用字的精煉,具有光華奪目的效果,這方面吸引了很多讀者的注意。我曾經指出魯迅是創造革新派散文的泰斗,因那些文章常無條件地隨意褒貶,態度既不能公正,內容也無法真實。對那些較小的叛逆者來說,這種由世故,過度簡化,和情感偏激所合成的文體已成為詮釋中國生活所仰賴的工具。我不知道在一九一九年提倡白話文運動之後,有多少「民眾的語言」曾被認真地研究過;耳熟能詳的衹是一位機敏的憤怒者的聲音罷了。由於魯迅的文體能自成一格,機敏與憤怒在白話文裡生了根,後起的白話文作家很難擺脫它們。在白話文的發展中,這種仰賴機智,依賴仇恨和侮辱的字彙的趨向,和這種真的把中國語文的坦途縮小的責任都應由魯迅來負。但這種文體對模仿者有很大的限制,魯迅本人在其中卻是遊刃有餘。他能教可惡的黑暗和鬼魂做任何事情;他高興時甚至能把他們拉過來愛撫一番。效顰的人卻會被這些可憎的隱喻所嚇退,再也不願看它們一眼。

魯迅的確是一個情感不穩定的人。他可以有時悲,有時喜,有時古怪,有時憤怒,有時輕鬆愉快,有時冷酷無情。目前一般人心中的魯迅,他的尖酸和先見之明總被過分強調了。我能輕而易舉地鋪敘魯迅在其他方面的天才,給他一個比較不偏倚的畫像,或舉出比這篇文章裡所收更多的例子來證明他天才的病態,使他看起來更像卡夫卡的同代人而不是雨果的。但那樣做僅是我企圖的一部份。我想跟著魯迅喜怒哀樂無常的情緒跑,其徒勞無功正如他把他的意見和情感浪費在雜文上一樣可悲,儘管那些文章寫得極為出色,他不是不能把各種情緒「融合」成一體,以更大的象徵統一性把他眼中的世界充分地反映出來。他不是不可能更認真地熟慮他內心的衝突,這些衝突他的讀者瞭如指掌,但在藝術的結構中留著未決。就一位修辭家來說,他寫出來的「似非而是的怪論」沒一句不俏皮,但他的私人生活和現代中國生活的矛盾,希望與絕望之間的衝突,及比衝突更微妙的東西——那光明漸沒入黑暗中,或黑暗逐漸化為光明的幾乎無法描述的過程,那進退維谷的影子,他的存在受光明和黑暗兩者的威脅——在他的作品中實找不到一個象徵性的相等的東西。〈阿Q正傳〉也許可算是配得上,但它在結構上有缺點。

近代中國文學的一個謎是魯迅的小說作家生涯。他開始時極有希望,可惜沒繼續下去,我在這篇東西裡不擬為此提出任何解釋。但是由於缺乏一部長篇巨著,他那些研究生活黑暗面的短篇小說也可算得上是次一等的傑作。此外,他的散文詩和好幾篇小品文(尤其是收在《朝花夕拾》裡的)都是被鄉愁,帶有無助感的同情,孤獨奮鬥中失敗的預兆,和荒蕪敗落的景色所籠罩。希望以烈士墓上的花(在〈藥〉中),或阿Q騎馬赴刑場誇口說的「二十年後」,或為求個人利益忘掉報仇的女吊死鬼的形式出現。我相信任何魯迅的選集都不能排斥掉這些以及其他的鬼。魯迅在談「女吊」的那篇文章裡告訴我們他在小時候常參加一種念咒的儀式,作為過節開頭時演目連戲的先聲。一個穿著有鱗甲的服裝的戲子,臉上涂青,據說是鬼王。十來個小孩子,魯迅也在其中,把臉胡抹亂塗,成為他的鬼僂儸。日落時分他們騎著馬下鄉去。直到找到一些無名的孤墳為止。騎著馬饒了三匝就下馬,一邊厲聲大叫,一邊把頭上開叉的長矛向墳上擲去。很快地把矛拔出來,他們就上馬疾馳歸去。然後他們把矛插入戲臺的木板上。這樣子人家就想鬼已經請來了,目連戲也就開始,魯迅當然從來沒看見他的矛頭帶回家的鬼。但是用他的筆,他創造了這些鬼,他們也從此刀槍不入,沒人能把他們弄死。


林以亮譯

(本篇原文為英文,載於1964年2月美國《亞洲學會季刊》第23卷第2期)
鈔引自 夏濟安:《夏濟安選集》,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

2010年2月23日 星期二

「財者末也」?

山東嘉祥武氏祠樓閣人物畫像。圖中巨樹原名扶桑,漢代的「搖錢樹」。

顧亭林《日知錄》卷六載:「古人以財為末,故舜命九官,未有理財之職;周官財賦之事,一皆領之於天官冢宰,而六卿無專任焉。漢之九卿,一太常,二光祿勳,三衙尉,四太僕,五廷尉,六鴻臚,七宗正,八大農(大司農),九少府。顏師古曰:「大司農供軍國之用,少府以養天子。」大農掌財在後,少府掌天子之私財又最後。唐之九卿,一太常,二光祿,三衙尉,四宗正,五太僕,六大理,七鴻臚,八司農,九太府,大略與漢不殊,而戶部不過尚書省之屬官,故與吏、禮、兵、刑、工並列而為六。至於大司徒,教民之職,宰相實總之也。罷宰相,廢司徒,以六部尚書為二品,非重教化、後財貨之義矣。」末句所言,別有幽壞,或刺明朝所以亡故也。恰清廷延明之官制,故撰此文以考古人視財為末,以譏時弊。然而終究回天乏術,衹因後來國庫嚴重空虛,故而賣官鬻爵乃泛濫成災——雖則漢代的財政部長桑弘揚亦已先行此法。發展至今,「教你如何理財」、「如何成為理財高手」、「理財——從小開始」、「做個理財精明人」、「你不理財,財不理你」等等諸口號,在社會大行其道,家長更是屁顛屁顛地將小孩送到理財訓練班,以期能夠手握「聚寶盤」,至於人倫關係之道,則淪胥而逝,「睬它都傻」。結果歪風四起,財氣橫行,小孩都變成「死嬰仔」,動不動就講條件、談利益(禮儀?誰還提這酸古董),當真是理財理得大了,「氣」也就粗了。

然而,即便古人真認為「財者末也」,無財,則難以生存。先賢有言,一個人的基本要求,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倘若無財,如何生存,如何溫飽,更遑論發展。古時「王莽之亂」及「王安石變法」,即不滿當時經濟制度而起,初衷便是要履行基本「三要」,雖然都以失敗告終——這是旁文。而中國最常上演的戲碼——「農民起義」,便是因為難得溫飽的緣故。是以太史公〈貨殖列傳〉载:「故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生於有而廢於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焉。富者得埶益彰,失埶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夷狄益甚。諺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正如曩時流行樂所歌者:「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而港劇《縱橫四海》裡滿身壞水的李兆天更說過一句流傳千古的金句:「錢毋係萬能,但係無錢就萬萬不能!」照此看來,貪財重錢,不過「亙古如一」,所以春節見面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恭喜發財」。雖然家中習俗,與親友相見,不過道個「新年快樂,恭喜恭喜」便足,至於「發財」,則是「妄想」了——非欲逞王衍之所謂清高,視財如糞土,「舉卻阿堵物」,不過無此「粗氣」而已(因為財不大)。
昔日繙讀《錢神論》,作者以其戲虐之筆鋒,因錢有外圓而內孔方之形,故稱孔方兄。袁宏道《讀錢神論》云:「閒來偶讀《錢神論》,始識人情今亦古。古時孔方比阿兄,今日阿兄勝阿父。」清人一葉姓者因《錢神論》而衍《孔方兄》,極盡譏諷之筆調,云:「愛衹愛,六書文,會識字,『戔』從著『金』;恨衹恨,《百家姓》,『錢』 讓了『趙』。矢口為文笑魯褒,你可也太莽囂!怎把個至尊行,僭妄認同胞!稱他個『孔方老師』罷?不好!不好!怕他嫌壇坫疏。稱他個『孔方家祖』吧?也不 好!也不好!怕嫌俺譜牒遙。倒不如稱一個『家父親』,才算好!」表面上對金錢嬉笑怒罵,實質其所暗諷者乃使錢之人——「無君無父」,認錢作父,唯有錢財,方是兄父。以今日之語言之,即所謂「拜金主義」是也。——沒法度,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此即何以與友親接觸時,尤其卒業工作後,多會被問及薪水多少。親人問起,情有可原,事緣其關心自己是否夠花費,若不夠,則或多或少還會資助一些——這是家人的關懷。倘是朋友問起,則人家薪水多少,干卿底事?徒落個「好事之徒」的罵名豈不冤哉?——這是好事者的八卦,也就是俗稱的三八是也。由此可見,俗世中確是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粗財味兒」,即使出身所謂「飽讀聖賢書」的中文系生,依然不能免俗,依然會以財之多寡來衡一人之價值,還真是「嗚呼哀哉」的了。

《金瓶梅》第五十七回西門慶曾說一段妙語:「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衹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姮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的富貴。」此言實在一語中的,堪為「有錢能使神鬼推磨」之箋證。遙想蒙古女郎當年,衹因經手人勢大財宏,案件遂成謎團,不了了之,有敢提者,「內法」侍候!反倒因為「一個馬來西亞」的口號,因為「身體力行」的緣故,微服公訪,到獨中講演(雖然文憑始終沒承認),到尋常百姓家「撈生」,與民同樂,博得滿堂彩,迷得百姓團團轉,唬得眾人癡悠悠,從前的所有血債,也在喝彩聲中逐一抹清,銷聲匿跡。——沒辦法,人類原本就是善忘的個體存在物,今天的大人,永遠記不起自己也曾經是小孩,所以歷史才不停地重演、重演,又重演;悲劇才不停地發生、發生,再發生……嗚呼噫嘻!時邪命邪?

2010年2月4日 星期四

劍·賣身·乞討=一個家國?




「……而籠罩於她所有的作品之上的,是受難的,悲劇的……」——魯迅:〈死〉,《且介亭杂文末编》。

做戲的利益主義者,必然的,將草草了之。傳召,問話,也終究是做戲……例如,十年的凍結,因「上蒼」有好生之德,結果,提早七年解凍。
回身一想,這其實也無可厚非。因為,文化積澱越薄弱的民族,越是會做出不少令人難以理解的動作(例如,「阿拉」的「獨裁」、教堂的襲擊、干训局的洗腦)——據說,這是為的保存自己所謂純正的血統。殊不知,泰山不讓土壤,一個偉大的國家,是海納百川的(例如漢唐,例如英美)。直到後來,我才明白,原來,一直以來,他們所怕的,是「馬來人」這個名目要消滅,衹是說,再如此的極端保守下去,真正應該怕的,是馬來人要從
「世界人」中擠出。

2010年1月27日 星期三

關於紅樓,關於考證,關於夢

《紅樓夢》一書,據作者說,除了這書名外,還有其他書名:《石頭記》、《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而我個人,不懂是不是因為一直很嚮往北京裡舊時的紅樓的緣故,雖然兩者沒聯繫,但也就因此偏愛「紅樓夢」這三字(雖然,乾隆年間,初面市時,是以「石頭記」為名),而且,著一「夢」字,更有「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的虛無美感。其他的三個名字,在我而言,则嫌片面了些。

我之開始讀《紅樓夢》,是以人民文學出版社本入門的。此版本雖然惹人詬病,但好就好在有很多注釋,非常適合程度低淺如我者作紅樓入門書。所以,直到今天,對於人民文學本,縱然知道了它的校訂沒那么全面,但依舊收藏,不舍得「過河拆橋」,鬻之換食。

話說大二前夕的三個月長假,時值年杪——年杪的丹州,因著東北季候風的緣故,風雨芭蕉的——所以我,便守在和我同齡的祖屋裡,看天看地看雨看雷,也看書——那時,手頭所捧的,便是《紅樓夢》。作為出身番邦中的番邦并身上流著六分之一的番人的血的我,換作中小學時就去碰這本名著的話,不到五分鐘,必定掩卷,非沉思(默哀),非慟哭(曹侯),而是連鋪蓋也卷了,到外頭打鳥去!

雨水就這樣一直一直落,沒完沒了的,落到我家裡也浸水了,還不甘愿停。因為這樣,電源就短缺了。然而,正是在如此黑天濕地的背景底下,初讀《紅樓夢》的印象,至今,依舊銘刻不滅。

當馬來西亞的地理位置漸漸地轉到太陽的另一面時,周圍的世界也就漸漸地變黑。夜黑雨急,雷鳴電閃,到了就寢時間,我於是憑著一枝蠟燭,右腋下夾著《紅樓夢》,經過陰森詭異的走廊(聽侄子們說,常在這條走廊上見鬼),到了門前,右手將門把一轉,走進房,掩上門,欽了門鎖,將左手抓著的蠟燭小心翼翼地擱在几上,坐在床頭,手捧《紅樓夢》,待火光定格,火影不動後,繙開書,一字一字讀,一頁一頁看。看至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後她向鳳姐報夢那一段時,那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嬸嬸好睡!我今兒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嬸嬸,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不知是不是因為已經到了睡眠時間,所以一讀之下,頓覺毛骨竦然!另外就是,讀到晴雯臨死之際同寶玉哭訴衷情的那一回時,心裡便如同遭了千枚針,衹想遁入書裡揪出王夫人,狠狠給她蓋上幾巴掌,然後,再將這俏丫鬟救出!——所以放完假後的開學之時,同學之間很流行一個問題:你喜歡《紅樓夢》裡的什麼角色?而我,必定會很興奮地回答道:「是心比天高的晴雯!」然後便滔滔不絕……
後來,經業師紹介,於是便去碰脂評本了。所碰的第一本,便是甲戌校本修訂第四版。說起這本甲戌脂評本,修訂了好多次(很有撈錢的感覺>.<)。上回恰蒙友人帶回第七版,據說,這次是終結版的了。讀紅樓脂評本,好就好在行文中有很多批語, 每一條批語就像是一把揭開謎題的鑰匙,雖然有些批語略嫌天馬行空唯心主義更不乏個人情緒。衹是說,難能可貴的是,據說甲戌本乃曹雪芹最原始的書稿,所以裡頭的很多字,與今天市面上一般的通行本迴然有別,因此也就「更能窺見曹雪芹原意」。舉個例,甲戌本第八回中有一句話,曰:「……一時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飯。又釅釅地潗上茶來,每人吃了兩碗,薛姨媽方放下心。」那加深了的部分——「又釅釅地潗上茶來」,校訂者在此處作了詳細的考證,曰:

「潗上茶來」,除夢稿本作「送上茶來」,卞藏本作「斟上茶來」,甲辰本作「吃了幾碗茶」,其餘各本皆與此本同。這說明,當初曹雪芹選擇這么一個音義皆近的古「潗」字(讀如緝,本義為「泉出」、「鼎沸」、「水出而急」、「水沸之貌」等),首創為京語「qi茶」的「qi」字書面語,在他自己的著書圈內,乃至在後來過錄此書的大多數鈔手和整理者中(如立松軒、舒元煒、戚蓼生等),顯然都并無異議。衹有甲辰本鈔主(夢覺主人?)和夢稿本鈔主(程偉元?高鶚?)似乎對此稍感意外,以至在最初遇到此字時,改用了與這個京語詞毫不相干的「送上」、「吃了」等說法。……
至於後來這個「潗」字無端被另一個在音義上都更其疏遠的「沏」字所取代,則已經是曹雪芹辭世二十八年之後才出版的程甲本和程乙本問世之後的事情了。程甲、 程乙都是在脂評本基礎上做了更大篡改和潤色的通行印本,可能在某些現代人眼裡會覺得它們比地道的脂評傳鈔本更完整更流暢(胡適就是一個在文本上特別偏愛程乙本的現代學者)。但程甲首印於1791年,程乙首印於1792年,距曹氏辭世(1763)已近三十年,距甲戌本問世(1754)更達三十七八年,這對於僅僅活了「四十年華」的曹雪芹來說,無意於經過了又一次生命輪回。姑且不說裡面的許多貌似簡潔流暢的改筆既違背了作者原意,本身又并不高明(如這個再創的 「沏茶」,其「沏」字原讀如切,本義雖然也有「水流疾」、「浪相拂」、「水波之迭起」等,卻絕無可以引申為「用開水沖泡」之義的「鼎沸」、「水沸之貌」等原「潗」字所兼備的優點);就是單憑《紅樓夢》已問世約四十年才由與作者不相干的後人所另創這一點,就不應該在已經真相大白的今天,還依然將其視為此書的原創文字而任其泛濫。

從這大段的引述中,不難從中窺知《紅樓夢》後來出現的各種版本,在一定程度上是已經「違背了曹雪芹原意」的了。然而,尤其讓人因為「文學失憶」而造成「約定俗成」并感到暮鼓晨鐘,猶如整瓶醍醐灌在我頂的,是接著的這段話:

然而事情的發展竟是如此的捉弄人。自《紅樓夢》面世(以1754年計)到俞校本(1963年首印)特別是新校本(1982年首印)出版的兩百餘年間,真正能夠體現其作品原貌的脂評本特別是甲戌本和庚辰本,都沒有真正得以廣泛流傳,幾乎全被以程甲、程乙為代表的各種篡改甚烈之「偽本」(周汝昌語)占據了讀者的頭腦。這樣的篡改之本,又經過如此長時間大規模的普及流傳,《紅樓夢》中許多重要情節、重要人物形象的篡改就不用說了,單是包括曹雪芹原創京語(如「潗茶」)在內的許多原汁原味的文字,也都被程甲、程乙的篡改文字(如「沏茶」之類)所取代,從而在讀者中甚至在專家學者中造成一定程度的「文學失憶」。也許,一些情節和人物形象上的「失憶」,尚可通過像新校本這樣更接近原著的脂評本來重新占領讀者而得以恢復。然而,一些長期以假亂真到深入人心地步的特定詞語,卻會因約定俗成法則的制約而難以改變。這裡面較典型的事例之一,便是「沏茶」這個新詞的被「調包」。其明顯後果,便是在目前出版的各種大型字詞典中(包括《辭源》、《辭海》、《漢語大字典》等在內),凡注明了「沏」字可以用於「沏茶」這個派生出來的新音新義的來源出處者,皆首先引證《紅樓夢》;而所舉例句,又全都步新版《辭源》之後塵(舊版《辭源》「沏」字無此音此義),單單挑出第二十六回的一句話:「紫鵑,把你們的好茶沏碗我喝。」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此回的這句話,又恰恰衹有對原著動了更大手術的程乙本及其校印之本才用了京語;在現存所有的脂評本裡,甚至在程偉元最早印行的程甲本裡,這句話都清一色地寫作:「紫鵑,把你們的好茶倒碗我吃。」是地道的南方聲口(因為作者當初生活的家庭環境,原本就是南北口音混雜,所以書中人物的語言便常有這樣的情形出現。)你看,以探求字詞淵源為要義的《辭源》,竟帶頭將一部名著中恰巧被後人篡改得面目全非的一句話,當作一個本來就和該原著完全無關的新詞新義的淵源出處,是不是有點太過離譜了呢?
所謂「權威」,有時也不盡可靠。其實,關於「約定俗成」,并不衹限於以上的事例。很多時候,很多事情,因為「不拘一格」,造成「陳陳相因」,因為「陳陳相因」,造成「約定俗成」,既「約定俗成」了,也就「從來如此」了。「從來如此」有什麼不對嗎?沒,沒不對,至少,它符合了大眾的意愿,符合了公理的口號,符合了民主的把戲,符合了以多凌寡的原則……稍稍不符?那么,你就會被目為不合群,被目為瘋子,被目為變態(相對於所謂「正常」)。衹是說,像這樣的「規范化」之中,究竟又符合了多少的合理性?(不,我沒要你回答,你不必回答。)

話又扯遠了,現在回來說說鄧先生。在本書中,鄧先生還考察出,原來這位署名脂硯齋的先生,是曹公的紅顏知己,曹氏每寫好一回,便讓脂姑娘評閱一回(雖然「科學論證」不足,更多時候,還屬「臆斷之詞」,但能肯定的是,此人與作者關係匪淺)。不怪乎「脂批」顯得非常重要了,因為既是紅顏知己,對於作者,定然非常相熟,而一般小說家寫小說時均是以自己或周遭的人事物的經驗為素材的,自然而然,脂評就能夠揭穿小說內容背後的隱喻了。若再將各本脂批作深一層次的探究的話,甚至也能考察得出其中「隱喻的流變」也不定,呵呵。

聽說,清代還有一種紅樓夢是八家評批的,以宋明理學的角度來批。聽了煞是好玩,可惜,依舊沒機會繙玩。還有戚序本、鄭藏本、蒙府本,甚至「情色」本,也還沒碰著……

2010年1月19日 星期二

歲初雜記

北京清華大學禮堂前大草坪的古典計時器——日晷,原圆明园遗物。下部鐫刻四字:行勝於言。

一月已然過了大半。從鄉歸來業已一星期。念及自己在異地「風流快活」,衹留兩位老人家在祖屋相廝相守,心裡難免的要憂戚一陣。

佛陀座下首席弟子,有「神通第一」之稱的目犍連,據說能夠以其神通,上天下地,窺探人心,預知未來,但因為本性有著古道熱腸的沖動,因此先佛陀而涅磐。——能夠預知未來又怎樣,結局終歸是幻滅……

在鄉時間短,就沒去見什麼人,但卻也難得的和香小妹聚了一會兒。話說這位「小妹」剛從廈大游學回來,帶了幾本書給我,之餘,便打開話匣子,聊開了。她說我老是「舊事重提」。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人活到一定的階段後,和故友相聚時,除了以前曾經「輝煌」過的時光(哪怕是那么的荒誕不經、放浪不羈)——經過歲序之遞嬗,到了黯淡了的今日——可供談資外,也似乎再難找著可產生共鳴的話題了。其實,這也無可厚非,本就「從來如此」,否則,焉稱敘「舊」。除非,彼此間都是同一條道上的人。

當天,會晤了香小妹後,回到家,便立即隨便繙閱了從她手上得來的書。飜至陳平原先生的〈「好讀書」與「求甚解」——我的「讀博」歷程〉這篇文章時,便被題目吸引。通讀一遍後,始確切明白何以在選擇學術論題時,導師不應該給學生定題,甚或限制。文中談及他讀博士,師從王瑤的經歷時,即說:

王瑤先生的指導博士生,有幾點明顯與今日潮流不合,值得提出來討論。第一,不鼓勵研究生在學期間發表論文。理由是:不壘高壩,提不高水位;隨處發泄,做不成大學問。這還不算初出道者投稿時可能揣摩風氣,投其所好;或者發表後的沾沾自喜,得意忘形。第二,不給學生出任何題目,衹負責首肯或否定你的選題。理由是:所有好的學術選題,都內在於研究者的趣味及能力,別人取代不了。更何況,對於學者來說,此舉生死攸關,正是研究生教學的重點。第三,碩士論文不要超過三萬字,博士論文不要超過十萬字。理由是:學位論文必須凸顯作者的眼光、訓練與表達能力,不能弄成臃腫蕪雜的史料長編。你可以有很多附錄,但正文部分必須干凈利落、嚴謹簡潔。王先生的這一「戒律」,日後有所松動,但基本思路沒變,即學位論文并非「以長為美」。……。

王先生指導研究生的這「三大策略」——尤其是不給學生出題這一招,在我看來,實含至理。今日中國學界,不管是理工醫農,還是人文社科,名氣越大的博士生導師,越像運籌帷幄的「將軍」或「老板」,將眾多研究生編入自己的課題組,分派題目,合作攻關。這種工科教授得心應手的操作方式,用到文科,好處是學生上路快,而且旱澇保收;缺點則是可能限制學生才華的發揮,就好像是孫悟空永遠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清代大學者戴震說過這么一句驚心動魄的話:「大國手門下不出大國手,二國手、三國手門下教得出大國手。」為什麼?我想,最大的可能性是:「大國手」所具有的無邊法力與無上威嚴,成了其「門下」自我表達以及突圍的巨大障礙;而「二國手」、「三國手」的「門下」,精神負擔小,放得開,故反而可能有大發展。對於真心希望「青出於藍而甚於藍」的學者來說,戴震的這句話值得仔細咀嚼。

猶記,初出茅廬的王叔岷將自己的詩文呈交傅斯年過目時,傅斯年翻了一翻後,便定下了一條規矩:「要把才子氣洗凈!三年內不許發文章!」這很與王瑤先生的不鼓勵研究生在學期間發表論文有異曲同工之妙,即「不壘高壩,提不高水位;隨處發泄,做不成大學問」,以免「發表後沾沾自喜,得意忘形」。至於「不給學生出題」、「將眾多研究生編入自己的課題組」云云,回顧在校時的「前塵往事」,不禁浮想聯翩。而對於自己先前的向老師請教有關自己該攻何關并遭拒一事,也「大徹大悟」。

今,且东施效颦,再仿魯迅先生,將不久前獲得的書,鈔寫於下:

陳平原:《大學何為》,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
陳平原:《北大舊事》,北京:三聯書店,1998年。
陳平原:《大英博物館日記》,臺北:二魚文化,2004年。
陳平原:《人在北京》,臺北:聯合文學,2003年。
陳平原:《歷史、傳說與精神——中國大學百年》,香港:三聯書店,2009年。
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武俠小說類型研究》,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
陳平原、夏曉紅編注:《圖像晚清》,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
陳平原:《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晚清畫報研究》,香港:三聯書店,2008年。
陳平原、夏曉紅編:《觸摸歷史——五四人物與現代中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
陳平原主編:《中國文學研究現代化進程二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
王瑤主編:《中國文學研究現代化進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陳少明:《齊物論及其影響》,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
莊萬壽:《嵇康研究及年譜》,臺北:學生書局,1990年。
舒蕪:《書與現實》,北京:三聯書店,2006年第2版。
唐弢:《晦庵書話》,北京:三聯書店,2007年第2版。
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
胡適:《白話文學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
鍾曉陽:《春在綠蕪中》,香港:《天地圖書》,2009年。
鍾曉陽:《愛妻》,臺北:洪范,1986年。
鍾曉陽:《流年》,臺北:洪范,1983年。
柳詒徽:《國史要義》,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2000年。
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2005年第2版。
閻連科:《我與父輩》,臺北:印刻,2009年。
閻連科:《風雅頌》,臺北:麥田,2008年。
閻連科:《受活》,臺北:麥田,2007年。
閻連科:《丁莊夢》,臺北:麥田,2006年。
周令飛:《三十年來話重頭》,臺北:時報文化,1982年
章炳麟著,徐復注:《訄書詳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錢理群:《我的回顧與反思——在北大的最後一門課》,臺北:行人出版社,2008年。
錢理群:《拒絕遺忘——「1957年學」研究筆記》,香港:牛津大學,2007年。
錢理群:《我的精神自傳——以北京大學為背景》,臺北:臺灣社會研究雜誌社,2008年。
錢理群:《致青年朋友:錢理群演講、書信集》,北京:中國長安出版社,2008年。
吳宓著,吳學昭整理:《吳宓日記》(共十冊),北京:三聯書店,1998年。
吳宓著,吳學昭整理:《吳宓日記續編》(共十冊),北京:三聯書店,2006年。
張大春:《小說稗類》,臺北:網路與書,2004年。
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
夏志清著,劉紹銘等譯:《中國現代小說史》,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
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編:《五四運動回憶錄》(上下冊),北京:中國社科出版社,1979年。
【清】曹雪芹著,【清】脂硯齋評,鄧遂夫校訂:《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修訂第七版),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
【清】李慈銘:《越慢堂讀書記》(共六冊),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
【明】馮夢龍編撰,徐文助校注,繆天華校閱:《喻世明言》,臺北:三民,2003年。
【明】馮夢龍編撰,徐文助校訂,繆天華校閱:《警世通言》,臺北:三民,1983年。
【明】凌濛初著,劉本棟,繆天華校閱:《拍案驚奇》,臺北:三民,2008年第2版。

《讀書》2009年7月份,北京:三聯書店。
《讀書》2009年9月份,北京:三聯書店。

人說一元復始。可就真的是復始?始是始了的,衹是,萬象不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