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3日 星期六

洪淑苓:飛吧,嫦娥!(轉載)

三潭印月——孔仲起畫

中秋節到了,吃月餅以前,請先回答這個「腦筋急轉彎」的問題:嫦娥為什麼偷吃后羿的不死藥呢?
因為她怕后羿如果吃了不死藥,會變得更兇狠,殘害百姓。
錯!這個答案太八股,最新的答案是──因為她怕超過了保存期限。

常羲:原始的月神

月到中秋分外明,逢此佳節,不禁令人想起嫦娥奔月的故事。尤其唐代詩人李商隱的名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一個「悔」字,判定嫦娥寂寞的一生,似乎偷竊不死藥,奔月長生,都成為錯誤的抉擇,可哀可憐,獨駐月宮的嫦娥,已成神仙,她果真有悔嗎,寂寞嗎?這恐怕不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可以了解揣測的。

像許多神話故事一樣,嫦娥神話的形成與確立,迭經流傳增衍,最後才逐漸定型。在最早的時候,人們對於日月星辰相當崇拜,也將之擬人化,想像成人世間的種種。譬如《山海經‧大荒西經》裡,就把日、月想像為一對帝王夫婦,日神帝俊的妻子常羲,生下十二個月亮兒子,而且經常為他們沐浴。這位常羲女神,就是原始信仰中的月神,也可說是嫦娥的前身。常羲生月、浴月,都相當具有母性的象徵,這應該和月亮本身溫潤柔和的光輝有關,皎潔的月光,易使人聯想母親慈愛的眼神與溫暖的懷抱。神話學者王孝廉認為,月亮具有不死、再生、大地、農耕與女性的象徵;此五種象徵都和「生命」的主題有關聯,可見月亮神話、月神信仰的意義非常豐富,也因此後世的中秋習俗有云,若婦女靜坐於月光下,虔心祈子,即可如願。此沐月光而祈子的儀式,有的地方稱中秋「望子」,有的則稱為中秋「送子」,這就是把月神信仰和生殖、豐產的能力聯繫在一起的最佳證明。

羿與后羿的混合

嫦娥被視為月神的說法,則始見於戰國初年的《歸藏》。但這本古籍早已亡佚,只有在後人的注解引文中,才看到蛛絲馬跡:「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藥服之,遂奔月為月精。」(《文選‧祭顏光祿文》注引)雖然只有兩句話,卻已構成了嫦娥服用不死藥,奔月,成為月神的故事內容。可惜這樣的神話故事,後來就斷了線索,直到漢代的《淮南子‧覽冥訓》才又寫道:「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姮(嫦)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之。」

這則資料啟人疑竇甚多。它似乎解釋了前一條資料中,不死藥的來源,以及嫦娥奔月的原因,但故事為何如此演變,羿和嫦娥的關係是什麼?這中間可說錯綜複雜,是神話傳說、上古歷史互相混淆、融匯的結果。

在《山海經》裡的羿,是個神話人物,善於射箭,因此天帝賜給他彤弓素矰,令他為百姓除害。羿的最大功勞,就是為百姓射下九個太陽,只留下一個太陽在空中正常運行,解決了乾旱之苦。而后羿,則是歷史人物,是夏代的小國諸侯有窮氏的國君。他本是個賢君,因此能夠推翻夏代的暴政,代夏而有天下,及至立為天子,卻忘記前車之鑑,也變得荒淫驕暴,終於因而亡國。神話學者袁珂即認為,羿是天神,后羿頂多是具有神性的英雄,二者不可混淆。他們之所以被混為一談,一方面是名字相似,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二人俱以善射著名,又都被其部下所殺害,事跡類似的關係。

如此,把羿和后羿混為一人,嫦娥偷他的不死藥吃,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如果(后)羿已經變得暴虐無道,怎麼可以讓他再吃不死藥,那豈不是遺禍萬年?於是嫦娥先吃了那不死藥,奔向月宮。而因為不死藥珍貴難求,(后)羿悵然失意,也無法再得到不死藥了。

嫦娥與蟾蜍

羿和后羿的混同,在戰國時代屈原的《楚辭》中已可見端倪。直到漢代,除了上引《淮南子》,張衡的《靈憲》一書,也記載類似的故事。張衡明載嫦娥為羿妻,竊西王母不死藥服之,奔月而去,最後化身為月宮中的蟾蜍。

嫦娥化為蟾蜍?聽起來更不可思議,和月宮仙子的形象相去十萬八千里。但這是可以解釋的,有人以為蟾蜍可作長生的藥餌,因此是長壽(不死)的象徵;也有人以為月中有蟾蜍的說法早已有之,蟾蜍搗藥比玉兔搗藥的傳說更早,嫦娥既然奔往月宮,當然就變形為蟾蜍。當然,也有人對嫦娥「竊」藥的行為十分不齒,因此說那是對嫦娥的懲罰,醜化她的形象。

這個問題,樂蘅軍教授的觀點頗為獨到。她認為,嫦娥神話有個「不死藥」的前提,也就是說吃了不死藥的嫦娥必須證明這個藥果然有效。而為了超越這個生死的困境,嫦娥乃以「變形」的方式,非正面的證明了這個事實。嫦娥化為蟾蜍,似乎告訴我們:人類只能以另一物存在於另一世界,方能得到永生(《古典小說散論》)。樂教授的看法,使嫦娥神話具有普遍的意義,促使我們一同思考人類生存與死亡的問題。

飛吧,嫦娥!

嫦娥神話確立後,由於神仙思想的推波助瀾,嫦娥遂成為月宮仙子,娉婷婀娜,引人遐思。傳說〈霓裳羽衣曲〉即是唐明皇遊月宮、會嫦娥之後所得的仙樂,而從唐代詩人多吟詠嫦娥者,也可知道嫦娥及其神話故事,深深打動騷人墨客的心懷。除了李商隱之外,李白、杜甫也曾對嫦娥有類似的感歎:

「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李白〈把酒問月〉)

「斟酌姮娥寡,天寒耐九秋。」(杜甫〈月〉)

大部分的詩人,都從人情人世的依戀著眼,因此對嫦娥奔月後的孤寂情境,十分同情、體恤。甚至像李商隱「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之語,誠摯沉重,更染有個人主觀的色彩。

仔細體會,嫦娥奔月確實隱含著兩股衝突的力量。李文鈺女士的碩士論文曾指出,嫦娥神話同時容受追求長生的天真熱情與領悟死亡的深沉哀傷;另一方面,也同時容受珍重人情溫暖與棄絕人情的困境(《嫦娥神話的形成演進及其意象之探究》)。誠然,相信「不死藥」的功效,即是承認人之必死的宿命,因此才會熱烈追求長生不死;而「奔月」本是擺脫人世的束縛,登上自由之境,但也同時必須忍受孤獨一人的情境,蒼涼無比。敏感的詩人,正是為我們指出這種兩難的處境。

然而,落實來看,如果嫦娥嫁的真是后羿者流,難道還要「癡癡地等」,以為野獸可以變為王子,終有一天幸福到來?

再者,從個人自我的發展而言,倘若一個人逐漸領悟到自己該走的路,想要的世界,是不是可以立刻擺脫現實的羈絆,追求更大的自由與自我的成就?

如果你曾經仔仔細細想過這些問題,並且了解,追求自由也可能得到幻滅與寂寞,可以忍受「碧海青天夜夜心」,那麼,你就──飛吧,嫦娥!

——原載於二〇〇一年九月三十日《臺灣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