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7日 星期五

無聲的……

宋以前,在中國印刷技術仍未那么發達時,流傳至今的詩詞曲賦,除了口耳相傳,所倚靠的,便是「涂鴉」了。

一般而言,詩人(涂鴉者)多在寺廟、驛站、住宅、橋梁等建筑物的壁面上「涂鴉」。對於「涂鴉」作品背後所欲帶出的微言大義,端看涂鴉者所「涂」之內容。其內容,涵蓋甚廣:有自剖心跡,有傳情達意,有寄托幽思,有緬古懷今,當中更是不乏譏刺諷諫之作。不怪乎有人會說「涂鴉也有積極意義」,實在一語中的!蓋「涂鴉」文化,古已有之,而其所傳布之影響,絕非等閑。

廢話了一籮筐,且來看看今天的涂鴉技術,較之古往,有沒進步。

《春秋左傳序》將孔子的「春秋筆法」歸納為五大「藝術特色」: 一曰微而顯,文見於此,而起義在彼。二曰志而晦,約言示制,推以知例。三曰婉而成章,曲從義訓,以示大順,諸所諱避。四曰盡而不汙,直書其事,具文見意。五曰懲惡而勸善,求名而亡,欲蓋而彰。

按此,照片中的涂鴉可以用第一、二、三則來分析。然而,再仔細歸納,可以發現,不管是「微而顯」還是「志而晦」,都是委婉表達的意思,所以第三則的「婉而成章」可以忽略,因為它所包含的意義可以并入第一則或第二則。 在開始分析以前,先大略解釋以上幾則「春秋筆法」的晦澀術語。《春秋》之中,稱名還是稱字是見褒貶的一種方式。舉例而言,《春秋》對天子諸侯士大夫,都稱其字,倘以名代字,則為貶義。此外,提煉動詞來表達特殊的含義以及對句子語序的調整或刪除句子的某一部分并通過記錄不該記錄者或該略記卻詳寫以達到「微而顯」的敘事效果更是「春秋筆法」中非常重要的一環。至於「志而晦」,主要是指忌諱之辭。《春秋》本著為親者諱、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的宗旨,在記錄歷史事實時多處不按照事件的本來面目書寫,而是以更為「體面」的語言來表達。

「吃人不吐骨×資金不夠

×FAIL學生×不準Resit
×衹可Repeat×要錢不顧華教
×沒良心的×詐騙大學」

開頭的「吃人不吐骨」,略去了吃人不吐骨的機構/單位名字,以無名代有名,比稱名或稱字以見褒貶更勝一籌。「吃人不吐骨」五字,是經過反復吟詠流傳已久的民間俗諺,一句「吃人」,便道儘綿綿無絕的痛恨,更因為尊者諱,所以這是「微而顯」與「志而晦」并用。接下來,從「資金不夠」一直到「衹可Repeat」,用的是「直書其事」,但又因為衹有檻內人方知怎么一回事,檻外人看的話衹有一頭霧水的份兒,所以無形中又用了「志而晦」的筆法。

雖然,對於茅廁詩人的一言一字,我不全然茍同。然而,所謂的民主社會,除了遵循少數服從多數的規則,同時多數却也應該尊重少數所發出的聲音。所以,生活在這所謂民主的時代,它應該體現的價值是寬容、開放、多元、富於同情心,而不是一昧以公理的把戲抹殺除此之外的一切聲音,如此才是人住的環境。除非,那是以民主之名行專制獨裁之實的「機構」!

或許,對於溫柔敦厚之輩以及正人君子之流,尤其是反對以匿名、筆名撰文者,乍看此涂鴉,或喟嘆扼腕,或怒髮沖冠,并罵:「豈有此理!究竟是哪個兔崽子胡亂涂鴉的!?有膽寫沒膽留下名,真是孬種!」

是啊,究竟是誰幹的好事?大伙兒忙著找兇手,若找到,再慢慢「說之以理,動之以情」:這位同學,你這么做是不對的哦。找不到,怎么辦?清潔先生,請您抹得干凈些,——就好像不曾發生過任何事。至於為什麼會有人那么無聊「破壞公物」,涂鴉茅廁,這一點則未曾列入考量的范圍內,也永远不会去考量。他们要找的,不是肇因,不是導源,卻是用來祭旗以求了事的「元兇」——世事往往就是這么本末倒置。

因為無處宣泄所以選擇在茅廁涂鴉。然而涂鴉前或
許已經知道就算涂鴉了,它終究於事無補,改變不了什麼。涂鴉了又能如何?縱然明知終究不能如何,我們卻不能不做,正如同於,我們知道人類本身的歸宿是滅亡,可還是照舊地吃飯。張愛玲一次提及周作人的〈婦女會的工作〉時說,「報紙是有時間性的,注定了衹有一天的生命,所以它並不要求什麼不朽之作, 然而《亦報》在過去的一年間卻有許多文章是我看過一遍就永遠不能忘懷的。譬如說十山先生寫的有一篇關於一個鄉村裏的女人,被夫家虐待,她在村裡區裡縣裡和法院裡轉來轉去,竟沒有一個地方肯接受她的控訴,看了這篇文章,方才覺得『無告』這兩個字的意義,真有一種入骨的悲哀」。

所以無處宣泄者最後祗能走上涂鴉的「不歸路」。而他也衹有涂鴉一路……

或許,涂鴉也衹能對
「無告」這一悲涼的窘境所作出的最後一點掙扎。就如同一尾擱淺在岸的魚,噼噼啪啪跳個不停,希冀吸引路過的人的目光,好將自己放回水裡。奈何,掙扎到最後,路過的人不聞不問,反而投以鄙視的眼神,心裡暗說好吵好無聊。掙扎到最後,那尾魚,衹得永歸幻滅。——看到這尾魚,「方才覺得『無告』這兩個字的意義,真有一種入骨的悲哀」……

涂鴉了的似青山還在,抹去了的似綠水長流。

一切,也不過是「似」。

後記:
公元前一三八年的時候,東方朔眼見漢武帝微行游獵得太過火了,於是上疏道:「謙遜靜愨,天表之應,應之以福;驕溢靡麗,天表之應,應之以異。

八年後,漢武帝征召賢良文學。公孫弘見漢武帝依舊如故,於是對策中繼東方朔八年前的諫疏,婉勸道:其上不正,遇民不信也。而大儒董仲舒卻直白地說: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驚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

2009年11月22日 星期日

又是大豐收!


一直以為王力先生衹是詩學和漢語學這兩個領域的大家,直到業師將《希臘文學·羅馬文學》這本書拿到面前,才知道他的涉獵竟廣至斯,除了散文隨筆寫得出眾外,連西方古典文學也有專著。但轉念一想,他那時代的學人并非專治一經的「殘障人士」,更多時候,衹要力所能及,便「四處留情」,又多又深。他的散文集《龍蟲并雕齋瑣語》明明就說了,「大學生正在求博貴於求精的時代,我們怎好叫他們也專治一經」。所以這一次我也買得頗雜。倒不全是為了不愿專治一經的緣故,而是因為性子還沒定,對各方各面的書籍均有興趣。雖然如此的看書法很可能作繭自斃,到最後不過變成一個漫無主見的書櫥而已。不是不知生有涯而知無涯的道理,但好書太多生命太短,有時還真難不對便宜的好書下手。衹是說如今自己正處於必須定個方向的階段,實在不宜漫無所守。——然而還是犯了。

也罷,讀書求博抑或求專這一古老命題,不說了,越說越往死胡同裡鉆,鉆到最後,引來自戕什麼的,就阿彌陀佛了,哈哈。

話說回來,提起王氏的這本散文,其中一篇〈戰時的書〉,開頭那段,非常有名,很多人都愛引:「如果說梅和鶴是隱士的妻和子,那么,書該是文人的親摯的女友。抗戰以前,靠粉筆吃飯的人雖然清苦,也頗能量入為出,不至於負債;如果負債的話,債主就是舊書鋪的老板。這種情形,頗像為了一個女朋友而用了許多大可不必用的錢。另有些人把每月收入的大半用於買書,太太在家裡領著三五個小孩過著極艱難的日子,啃窩窩頭,穿補訂衣服。這種情形,更像有了外遇,但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了。」真真是說進了我們這些酸書生的心坎裡去。——這一次的大眾書局大清倉,我便陷入了這樣的窘境>.<

似乎越寫越亂,也快不知自己所言何物了。事情是這樣的,前幾天,友人來訊說首邦區的Summit大眾書局正在大清倉,促銷高達80%。這一消息,不啻是一股強心劑,雖然這星期開始綠野仙蹤也辦著書香。但因為今年的五月,那裡也曾清過一次倉,而我也從中受益不淺,於是乎昨天便約同師友,屁顛屁顛地「趁火打劫」去!

在那裡看到了又一本大學書系——《海德堡歲月》。我不認識那作者,之所以下定決心買下,是因為先前看了一系列的大學書系,如《老北大的故事》、《哥大與現代中國》、《劍橋語絲》、《海德堡語錄》等,非常感興趣於各大名校的人文紀實、逸聞軼事。讀著各個大師在課堂上手舞足蹈的情形,想像自己也親炙大師風采,奈何自己學力不逮……

或許,正是因為過去的三年裡,沒體會過從這些書裡溢出的人文景觀與大學精神——不是衹會一股腦兒點頭稱是的「民辦」學校;不是衹會舉辦One Malaysia的演講比賽來迎合政府的「民辦」學校;不是衹會提倡全譯本提倡使用三流期刊論文提倡使用鑒賞辭典的「民辦」學校;不是衹會因為辦公室裡頭的政治斗爭而對可能是那派系之下卻不知情的學生施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因此必誅——的「民辦」學校;不是衹會這裡高喊言論自由那裡卻極盡禁止之能事不許學子發表些不是主流的言論的「民辦」學校;不是不不是不不不是不不不不是……「民辦」學校。——所以衹好求之於書了。

我愛我的學校。正如同於,我愛我的國家,我衹是不愛操控這個國家的政府罷了。這叫愛之深,責之切,恨鐵不成鋼。呵呵。

有點意外的,在那裡搜到唐德剛的臺版《胡適雜憶》。先前翻過他的《胡適口述自傳》,才知道原來《雜憶》是《自傳》的序,因為過長,結果獨立成書,另行出版。先前這本書也找得蠻久的了(便宜的,呵呵),這次卻得來全不費功夫。知道唐德剛,是因為胡適的緣故——要研究五四和胡適,唐德剛必不可繞開。有點意外的是,這幾天因為讀夏志清,才發現原來他和夏志清竟是如此深有淵源——既是好朋友,又曾經筆戰,可惜如今還沒機會拜讀這些論戰文章。夏志清給這本《胡適雜憶》寫序時說,唐德剛先生「應公認是當代中國別樹一幟的散文家。他倒沒有走胡適的老路,寫一清如水的純白話。德剛古文根柢深厚,加上天性詼諧,寫起文章來,口無遮攔,氣勢極盛,讀起來真是妙趣橫生。」如此功底深厚的學者,如此才情橫溢的散文家,剛於上個月26日去世。

與上回一樣,清倉之際,豐收之時。再這樣下去,很快就會被80%寵壞了。這次姑且效仿魯迅,把昨天買回來的書,寫個書單,并非記在日記,而是列在這裡,權當人生的書簽。

林毓生:《思想與人物》,臺北:聯經,1983年。
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
舒國治:《門外漢的京都》,臺北:遠流,2006年。
舒國治:《讀金庸偶得》,臺北:遠流,2007年。

蘇偉貞編選:《張愛玲的世界【續編】》,臺北:允晨文化,2003年。
唐德剛:《胡適雜憶》,臺北:遠流,2005年。

唐德剛:《史學與紅學》,臺北:遠流,2003年。

唐翼明:《古典今論》,臺北:東大,1991年。
王軍:《城記:看不見的北京城》,臺北:高談文化,2005年。
王力:《古體詩律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
王力:《希臘文學·羅馬文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
王夢鷗:《文學概論》,臺北:藝文印書館,2001年。

王明編:《太平經合校》上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

王元化:《讀文心雕龍》,北京:新星,2007年。
夏濟安著,夏志清校注:《夏濟安日記》,臺北:九歌,2006年。
蕭紅:《呼蘭河傳》,臺北:聯合文學,1987年。

張紫葛:《心香淚酒祭吳宓》,臺北:捷幼,1998年。
朱天文:《悲情城市》,上海:上海文藝,2001年。

【清】誕叟:《檮杌萃編》,天津:天津古籍,2006年。
【明】馮夢龍編撰,徐文助校訂,廖吉朗校訂,繆天華校閱:《醒世恒言》,臺北:三民,1988年。

【明】凌濛初著,徐文助校訂,繆天華校閱:《二刻拍案驚奇》,臺北:三民,1991年。
【日】村上春樹著,賴明珠譯:《發條鳥年代記,第一部:鵲賊篇》,臺北:時報文化,1995年。
【法】法布爾著,陳筱卿譯:《昆蟲記》,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7年。
【德】尼可拉斯·宋巴特著,劉興華譯:《海德堡歲月人文紀事1945—1951:一個人文學者的智性之旅》,臺北:立緒文化,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