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22日 星期一

推薦函

“衝”進老師研究室,乞討推薦函一封……然師其時正說電話,看看我,再瞥向沙發,揮一揮手,示意稍坐。終於,過了十五分鐘,掛了電話,才說:“不好意思,某老師說得比較詳細。”我一聽,就確認電話那頭是哪個老師。看來近期系上煩事特多,“批評國科會事件”的危石多少也在靜湖中蕩起了圈圈波紋。要改變體制,還是鉆體制的漏洞,事在人為,能夠達標才是最要緊的。

老師確然很謙和溫厚。還記得第一學期修老師的課,便深覺他像安西教練。一書在手,便滔滔不絕地理論闡發——真的是純粹的理論闡發。初時我難以接受,大概是因為長期抱持“我欲載之空言不若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的信仰。而今天,則覺得,各學問各精彩,找到與自己生命相應的也就得了,不必以己之長相輕所短。要知,歷來,人文學科的研究,大抵有三脈,一是文字學為首,一是哲學為首,一是史學為首。雖然,理想上是要三合一,而且也惟其如此,合起來一起看一個問題才能更貼近所探討的歷史現象。但是,在分工那麼細緻、資訊那麼爆炸、誘惑那麼頻繁的今天,要達此理想,恐非易事。而且,人只得一個腦一雙手,能做的事實在有限,所以,要全部精通,那是癡人說夢,充其量,也只能盡力旁通吧。當然了,如果只是隨便翻翻看看,塗塗寫寫,三合一也是不無可能,只是得出的結論顯然只是淺薄的拼攏熬羹,在方家眼裡,是不入流的。好玩的是,不管是古還是今,都會看到這麼一種現象:哲學派的人輕視文史學者,謂其瑣細繁雜,沒有思想深度;文史學派的人則會說哲學者只是高屋建瓴,沒有文獻基礎,在同一概念上只曉得反反復複地高來高去。

自上了老師兩個學期的課後,便覺得,哲學理論實在難以與我的生命相應。然而,從此以後,則不會再像第一學期那樣,隨便發出不經思考的狂妄之言,自以為是地攻其不是了,反而多了三分的溫情與七分的敬意。後來有一天,在古舊的過期《鵝湖》看到某香港學者來台探訪唐牟徐時寫下的感念,裡邊提及老師,許之以“剛毅木訥”四字,映進眼裡,頓時拍案!真真是貼切極了!

在研究室裡,問及當代儒學的問題。其中說到,要想讓儒學重新發揚,則必須建立在人權與民主之上,因為這是普世價值。以此為基礎,結合我們東方人的文化特質,試試看是否能有另一條出路。這正是其所謂“新”之故,而不同於帝制時代的“舊”。言談中能看出,老師是由衷相信儒家是有復興的一天的。我想,這也是一種純粹的美吧,如此純粹地相信一件事,並且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躬身篤行,希望流波能夠及於後輩。起碼,在系上,我還沒看到其他老師能夠如此風雨不改地每個星期主持一次讀書會,尤其作為系上政務最繁多的教職人員,就這一點來說,老師是極其用心的。說到勞思光先生的去世,老師不無感慨地說,上個月在中研院見到勞先生,他年紀真的大了。

話題轉到莫言的得獎,原來老師也一直注意相關評論。在老師來看,撇開體制內或體制外的問題,莫言得獎是有助於世界對中文文化的認知的。儘管我們知道,這認知一直以來都只是建立在功利的經濟考量。不過,這很正常,正如我們學西語,一般人誰會去管亞里斯多德、莎士比亞以及聖經?畢竟,倉稟實了才會想到去注意禮節。如果生存和溫飽都成問題,鬼才和你談精神聊文化。無論如何,老師還是樂觀其成——不管是莫言得獎,抑或儒學發揚。

後來,寫好了推薦函,老師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新校看,務求無虞。那時我心裡就想:我不過是個來自番邦的小伙,所求的也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推薦信,那兩學期以後就甚少接觸老師,寫好了就寫好了,卻還如此用心對待,不禁覺得,以前課堂上聽到的理論闡發,確實已經融進老師的生命了,此正所謂“涵養須用敬”吧。

2012年10月19日 星期五

此生如寄 悠悠溜溜 奢汰如石崇 亦感性命之不永 懼凋落之無期 貴如曹丕 念及未立儲以前與一眾荒唐朋友所干的荒唐事蹟 不覺樂往哀來 愴然傷懷 在捷運內靜默呆坐 看著進進出出的人 腦中卻只浮起他的影子 自漢以降 人們大抵深感生命之短暫 萬物有盛衰 孰能得永年 存於一時一地 而不能長時長青 昔時風韻 也已隨歲月之逝而逝 唯待午夜夢回 獨自反芻曾經的曾經 至此 始覺 所謂人生 或許再沒有比時時反顧更動人心魂 千年以前 謝安去 王羲之哭道 寒夜難入夢 獨坐悲良朋 憶昔東山游 信步談玄窮 海上風波起 吟詩耍蛟龍 念此恍如昨 世道已不同 是啊 世道已不同 自先生遙逝 不斷有人問起 倘若先生還活著 將會何如 然而 孫綽嘗嘆 樂與時過 悲亦系之 往復推移 新故相換 今日之跡 明復陳矣 即便先生存活至今 人心依然 不過一支筆杆子 又能有何作為 以為身處黑暗 掙扎求存 苦待真相浮現 冀盼曙光 然而 真相的浮現 卻反而讓人變得更盲了 先生認為 歷史是以極緩的螺旋速運行 螺旋 表示仍在攀升 只是攀升速度慢得叫人失去耐心而已 終究還是抱住某種程度的樂觀與希望 古人說 詩可以群 此緣於情感能夠感通之故 即便遠去久矣 留下的片言 不時透露的狡黠與幽默 好玩與智慧 卻宛然在前 一個人的偉大 無關貢獻 無關成就 僅僅在於 面對誘惑時 曉得放棄

……

年二十,離開家園,別諸弟,憶童年:
日暮舟停老圃家,棘籬繞屋樹交加。
悵然回憶家鄉樂,抱甕何時更養花?

年二六,在異鄉:
夫國民發展,功雖有在於懷古,然其懷也,思理朗然,如鑑明鏡,時時上徵,時時反顧,時時進光明之長途,時時念輝煌之舊有,故其新者日新,而其古亦不死。若不知所以然,漫誇耀以自悅,則長夜之始,即在斯時。

年四一,喊聲遁入真空後,只剩回憶:
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後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並不以為可惜。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己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麼意味呢,而我偏苦於不能全忘卻……

年四四,道出記憶之為體的吊詭,讓原本知曉之事物,隨著年齡的增長,反而變得不知曉:
然而學生是青年,只要不是童養媳或繼母治下出身,大抵涉世不深,覺得萬事都有光明,思想言行,即與此輩正相反。此輩倘能回憶自己的青年時代,本來就可以了解的。然而天下所多的是愚婦人,那裡能想到這些事;始終用了她多年煉就的眼光,觀察一切:見一封信,疑心是情書了;聞一聲笑,以為是懷春了;只要男人來訪,就是情夫;為什麼上公園呢,總該是赴密約。被學生反對,專一運用這種策略的時候不待言,雖在平時,也不免如此

同年,因回憶而生的悲涼,沉默而空虛:
那裡雖然沒有書給我看,卻還有安閒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憶從前,這才覺得大半年來,只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世界上並非沒有為了奮鬥者而開的活路;我也還未忘卻翅子的扇動,雖然比先前已經頹唐得多……。

同年,道出回憶之兩面:
記得有人說過,回憶多的人們是沒出息的了,因為他眷念從前,難望再有勇猛的進取;但也有說回憶是最為可喜的。

年四五,依然因為回憶而生發悔悟:
現在,故鄉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既給我久經逝去的兒時的回憶,而一併也帶著無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罷,——但是,四面又明明是嚴冬,正給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氣。

同年,憶起錄進鬼簿的友朋,深感筆杆子之無力:
夜雨瀟瀟地下著,提起筆,忽而又想到用麻繩做腰帶的困苦的陶煥卿,還夾雜些和《何典》不相干的思想。但序文已經迫近了交卷的時候,只得寫出來,而且還要印上去。我並非將半農比附“亂黨”,——現在的中華民國雖由革命造成,但許多中華民國國民,都仍以那時的革命者為亂黨,是明明白白的,——不過說,在此時,使我回憶從前,念及幾個朋友,並感到自己的依然無力而已。

年四六,即便知道回憶含有自我美化的欺騙成份,卻仍然甘之如飴,點出人性之不可靠以及記憶之吊詭:
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後來,我在久別之後嚐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存留。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同年,只怒放一朝的花,到了傍晚才來撿取枯萎的瓣,除了無聊,還是無聊。然而,人卻還是會覺得……聊勝於無:
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閑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麼離奇,心裡是這麼蕪雜。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中國的做文章有軌範,世事也仍然是螺旋。

同年,一再點出記憶之空空洞洞的不可靠:
但這也許是後來的回憶的感覺,那時其實是還沒有如此分明的。

年五一,歲月未曾光輝,不過覺著好玩,才隨便露了幾手,沒承想,卻從此改變運命。然而,回想起來,終覺無聊:
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一回同一戰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麼變化,並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

臨別以前一個月,以近於玩笑的筆調,說道:
不要做任何關於紀念的事情。忘記我,管自己生活。 ——倘不,那就真是胡塗蟲。

……

而今 有個糊塗蟲 兀自敲打鍵盤 正在紀念著先生……

然而 我們生命的今天乃過去的延續 倘不時時回顧 今天的我即不具意義 老人家短短的幾句話 聽起來字字捶胸 直沉到最深最密的心懷處

……

有位畫家曾作如此形容 先生之為先生 乃因先生天生是個異端 異端 是順逆兩面 左右兩派 甚至在自己的陣營中也不討好 並不肯討好的人 異端是什麽 不是唱反調 不是出偏鋒 不是走極端 而是不苟同 是大慈悲 先生的不苟同 是不管舊朝新政 左右中間 都有不同的說法和立場 而教科書單揀左傾的言論 先生的大慈悲 說白了 就是看不得人殺人 而教科書單說死難的朋友都是大烈士 從對歷届政權從希冀 失望 而絕望 從歡欣 參與 而背棄 就為是個異端 而先生的大誠懇 是能超越不苟同與大慈悲 時常成為自己的異端

2012年10月12日 星期五

言為心使 心受言詮


語言和思想 孰先孰後 先有語言 抑或 先有思想 有思想 方能有語言 抑或 有語言 方能有思想 語言成就思想 抑或 思想建構語言

以空為例 雖則歷來學人 殫精竭力地說空解空釋空 以空為真正的唯一的絕對的本原 超越一切知識經驗和體驗所能觸摸的境界 但是 卻終究落入下義 因為 此輩中人 最後又說 對於這種空的理解和表述 一切語言都不能勝任 而一切語言又常常使思想處於固執的分別之中 妨礙思想直探存在的本原 只是初始而言 為讓檻內人知曉有這麼一種觀念存在 故無奈的必須立名假號為字 然而 高人深知這實在是下義 不能在思想與語言中正面把握 不能迷於字障 不能落於言詮 更不能為心所役 故呼籲人們必須不斷瓦解意識和理智的習慣視角與執著立場 不生眾生想 不生我想 不生彼我想 去我所習以去此疑 如此方能不落入任何限制 處於絕不執著的立錐之地 噢不 連立錐之地也要去掉 達到所謂的無立錐而無不立錐的真如之境 於是歷代解人就不枉為解人了 起碼擔當了橋樑作用 所幸解人也不忌於讓人過河拆橋 得魚棄筌 因此 發展到最後 乾脆不著一字 盡得風流 那些玄妙深微的描述 不過是爲了暫時呈現和領悟所設立的權宜方便的接引之機 真正的不可思議和不可言說 方為終極意義上的空

只是 一個人的思維方式乃環境所塑 無論人如何自覺地要不拘於所習 終究還是難逃所習 如此玄虛幻邈 就不是人間世 人間世只是一闡提 一闡提只是不具信不具善不具進不具念不具戒不具定不具慧 而信善進念戒定慧 卻又是人間世 只是此人間世 有拒絕有對立有偏執有自我有高傲 於是此人間世 亦彼人間世

學佛人好用無常二字 交情無常 生死無常 榮毀無常 愛恨無常 喜樂無常 現象界無常 一切都處在緣起緣滅的過程中 而緣起緣滅永恆存在 故此卻亦為常 當某位先覺者面對流水 發出逝者如斯夫的慨歎時 直到今天 那被慨歎的流水 仍然流行不住 所以 在變動中體現永恆 在相對中體現絕對 因此大般涅槃經就說 雖有諸業 不待作者 隨有至處 無有去者 隨有系縛 無受縛者 隨有涅槃 亦無滅者 我說啊 在這人世間 最吊詭的說法莫過於此 要舉出詭詞的典型 自當舉此

偶繙陳書 陡地蹦出此八字 言為心使 心受言詮 僧肇進一步說 有也無也 心之影響也 言也象也 影響之所攀援也 所謂影響 指的便是內心受到視聽言動的作祟 原來那存於心中說不出道不盡的風流 還是很想奪心門而出 讓世人知曉它們的存在 要做到善不受報 頓悟成佛 簡直就是空托的口號 那說出來的人 也未必真的相信吧 這就是所謂的這邊廂主張寬容那邊廂卻死命損別人牙齦的意思

那麼

得說不 說不得 不得說

到最後 也只能科科

因此 有人說 深究這些刹那頓悟的光景 不亦使得原本的清規戒律 修行方法與理論分析都處在被瓦解的邊緣 也使得教義本身處在被消解的邊緣 如果人們到達絕對的超越的終極的境界 只是自己心靈或意識中的刹那轉換 那麼 宗教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