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鄧雲鄉先生的簽贈本,記起多少讓我倍感溫暖的事:帶我逛上海的古籍書店;領我去蘇州拜會老先生;公共汽車上一路不停地講老上海的掌故;給我來信不讓我稱他“鄧公”,他卻稱我為“兄”,嚇得我不敢再給他寫信……在上海買的書裝不下了,他借了他的旅行包給我。包還未及還他,他卻突然走了……〇六年至今,手錶的電池終於耗盡。電池耗盡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而是已然一個月多以前的事,這多虧了性復疏懶所賜。臨走出房門前,帶上這本《微書話》,一瓶水,一把黑折傘,裝進舊香居黑色環保書袋,就這樣走到樓下離宿舍門外兩百米處的車站等候132公車。
從中大到中壢市中心,甫出校門必得經過約莫六秒鐘的圓環彎道——我說的自然是搭公車的時候。
在靈市拉曼念書時,很常去逛的一家書店就是學林書局。有一回吧,在學林瞄到一本淺綠色的三十二開精裝本。拿來一看,書名寫著《書情書色》,作者“胡洪俠”。那時細路仔唔識世界,唔知條友乜水,只不過當時對書話類的書籍已感興趣,這多虧了陳平原編就的《讀書讀書》。當然,書名也是吸引我的一項因素——情色情色,用在書上,初覺相格,細味之下,還真貼切。
繙開一看,篇幅體例似筆記小說,皆短小精幹。最先讀到的是這麼一則:
多情的男人猶如一本通俗小說,趣味不高,格調不低,只供消遣,無需當真,但若是通俗不庸俗,風流不下流,尚可登大雅之堂,否則,只能流入地攤。有名的男人猶如一本編號珍藏本,因獲得而喜悅,因收藏而焦慮,終日惴惴不安,恐遇賊盜,平添三千煩惱,於是高價轉讓,從此無憂!成功的男人猶如一本字帖,令人羡慕,邀人效仿,殊不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光環底下有幾多磨練,字帖買回去學得成學不成還須看各人造化。其文字之靈動詼諧,悠悠韻味,大抵如此。此外也觸及追思師友、述說(淘書、讀書)平生、文壇掌故,古今中外,懂的就說,不懂的就略。一言以蔽之:書與人之間的情緣。顯然,作者是個飽識文壇名人與讀書廣博的藏書家與書話人。——買下!從此但凡見到胡著,就不加考慮地一一囊進懷裡了。
在車裡,盡是學生,但不多。隨手一繙,就繙到最上邊所引的這一則。感受特深。
鄧雲鄉,從前逛學林時,在業師紹介下,知道了他。鄧雲鄉是八七年版紅樓夢連續劇的民俗顧問。劇裡的典章名物之所以如此考究,一絲不苟,想來都是因為他。彼時自己正值初步瘋迷《紅樓夢》階段,知道這層因緣,從此對鄧雲鄉三個字多了三層留意,
在靈市時期買過他的《紅樓夢導讀》、《紅樓風俗譚》、《紅樓識小錄》、《清代八股文》。書籍裝幀質樸,褐色,三十二開平裝本,封面中間貼上一枚白邊黑背景的藏書票,比一般郵票大一些,繪圖或許依書籍內容而定,雖然有些票繪我實在看不出與內容何干。上回業師來臺,去板橋逛了一趟聖環書局,竟然在那裡發現了幾本鄧雲鄉——真是驚喜!借用胡洪俠的話來說,“搜訪書籍,等待和尋找都是樂趣,按圖索驥而有所獲是預料中的快樂,無望之中不期而遇則是意外的驚喜”,說得真好。於是買下《魯迅與北京風土》、《雲鄉話食》、《雲鄉叢稿》。十多種鄧雲鄉集,要一時之間收全似乎不可能,目今只能見一本算一本而已。說到底,講究的還是書緣兩個字。
胡洪俠記的這一則,我當下讀了數遍。乍看清淡,細品而覺韻味雋永。尤其,這縷韻是能夠牽引到和己有關的往事時,多少還是覺得悵然。
書信往來中,稱我為君為兄的長輩,歷來只得一位老師。當然我知道這是書儀,但多少還是覺得惶恐,深覺自己不配。不過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加上看了些前人來往書信,知道這其實是古風,也就不太以為意。譬如章太炎給周氏兄弟寫信,邀請他們一起學梵文,即以兄、君稱呼。
那一段適應期,由於自己受所謂“溫柔敦厚”教化影響深遠,對老師,不管人前網後,都以“學生”自稱,以“老師”對稱。结果,老師說這實在讓人渾身不自在,就免了吧。從此我還真的免了,但只是免了前者,至於後者,還是不敢遵從。
這段故實,雖則細瑣,但它也終究成了過去,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既然知道了眼前有座高山,無論飛多高都難以逾越,那就不飛吧,改用流的又未嘗不可。
一點一滴涓涓地流,細水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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