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一書,據作者說,除了這書名外,還有其他書名:《石頭記》、《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而我個人,不懂是不是因為一直很嚮往北京裡舊時的紅樓的緣故,雖然兩者沒聯繫,但也就因此偏愛「紅樓夢」這三字(雖然,乾隆年間,初面市時,是以「石頭記」為名),而且,著一「夢」字,更有「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的虛無美感。其他的三個名字,在我而言,则嫌片面了些。
我之開始讀《紅樓夢》,是以人民文學出版社本入門的。此版本雖然惹人詬病,但好就好在有很多注釋,非常適合程度低淺如我者作紅樓入門書。所以,直到今天,對於人民文學本,縱然知道了它的校訂沒那么全面,但依舊收藏,不舍得「過河拆橋」,鬻之換食。
話說大二前夕的三個月長假,時值年杪——年杪的丹州,因著東北季候風的緣故,風雨芭蕉的——所以我,便守在和我同齡的祖屋裡,看天看地看雨看雷,也看書——那時,手頭所捧的,便是《紅樓夢》。作為出身番邦中的番邦并身上流著六分之一的番人的血的我,換作中小學時就去碰這本名著的話,不到五分鐘,必定掩卷,非沉思(默哀),非慟哭(曹侯),而是連鋪蓋也卷了,到外頭打鳥去!
雨水就這樣一直一直落,沒完沒了的,落到我家裡也浸水了,還不甘愿停。因為這樣,電源就短缺了。然而,正是在如此黑天濕地的背景底下,初讀《紅樓夢》的印象,至今,依舊銘刻不滅。
當馬來西亞的地理位置漸漸地轉到太陽的另一面時,周圍的世界也就漸漸地變黑。夜黑雨急,雷鳴電閃,到了就寢時間,我於是憑著一枝蠟燭,右腋下夾著《紅樓夢》,經過陰森詭異的走廊(聽侄子們說,常在這條走廊上見鬼),到了門前,右手將門把一轉,走進房,掩上門,欽了門鎖,將左手抓著的蠟燭小心翼翼地擱在几上,坐在床頭,手捧《紅樓夢》,待火光定格,火影不動後,繙開書,一字一字讀,一頁一頁看。看至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後她向鳳姐報夢那一段時,那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嬸嬸好睡!我今兒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嬸嬸,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不知是不是因為已經到了睡眠時間,所以一讀之下,頓覺毛骨竦然!另外就是,讀到晴雯臨死之際同寶玉哭訴衷情的那一回時,心裡便如同遭了千枚針,衹想遁入書裡揪出王夫人,狠狠給她蓋上幾巴掌,然後,再將這俏丫鬟救出!——所以放完假後的開學之時,同學之間很流行一個問題:你喜歡《紅樓夢》裡的什麼角色?而我,必定會很興奮地回答道:「是心比天高的晴雯!」然後便滔滔不絕……
後來,經業師紹介,於是便去碰脂評本了。所碰的第一本,便是甲戌校本修訂第四版。說起這本甲戌脂評本,修訂了好多次(很有撈錢的感覺>.<)。上回恰蒙友人帶回第七版,據說,這次是終結版的了。讀紅樓脂評本,好就好在行文中有很多批語, 每一條批語就像是一把揭開謎題的鑰匙,雖然有些批語略嫌天馬行空唯心主義更不乏個人情緒。衹是說,難能可貴的是,據說甲戌本乃曹雪芹最原始的書稿,所以裡頭的很多字,與今天市面上一般的通行本迴然有別,因此也就「更能窺見曹雪芹原意」。舉個例,甲戌本第八回中有一句話,曰:「……一時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飯。又釅釅地潗上茶來,每人吃了兩碗,薛姨媽方放下心。」那加深了的部分——「又釅釅地潗上茶來」,校訂者在此處作了詳細的考證,曰:
「潗上茶來」,除夢稿本作「送上茶來」,卞藏本作「斟上茶來」,甲辰本作「吃了幾碗茶」,其餘各本皆與此本同。這說明,當初曹雪芹選擇這么一個音義皆近的古「潗」字(讀如緝,本義為「泉出」、「鼎沸」、「水出而急」、「水沸之貌」等),首創為京語「qi茶」的「qi」字書面語,在他自己的著書圈內,乃至在後來過錄此書的大多數鈔手和整理者中(如立松軒、舒元煒、戚蓼生等),顯然都并無異議。衹有甲辰本鈔主(夢覺主人?)和夢稿本鈔主(程偉元?高鶚?)似乎對此稍感意外,以至在最初遇到此字時,改用了與這個京語詞毫不相干的「送上」、「吃了」等說法。……
至於後來這個「潗」字無端被另一個在音義上都更其疏遠的「沏」字所取代,則已經是曹雪芹辭世二十八年之後才出版的程甲本和程乙本問世之後的事情了。程甲、 程乙都是在脂評本基礎上做了更大篡改和潤色的通行印本,可能在某些現代人眼裡會覺得它們比地道的脂評傳鈔本更完整更流暢(胡適就是一個在文本上特別偏愛程乙本的現代學者)。但程甲首印於1791年,程乙首印於1792年,距曹氏辭世(1763)已近三十年,距甲戌本問世(1754)更達三十七八年,這對於僅僅活了「四十年華」的曹雪芹來說,無意於經過了又一次生命輪回。姑且不說裡面的許多貌似簡潔流暢的改筆既違背了作者原意,本身又并不高明(如這個再創的 「沏茶」,其「沏」字原讀如切,本義雖然也有「水流疾」、「浪相拂」、「水波之迭起」等,卻絕無可以引申為「用開水沖泡」之義的「鼎沸」、「水沸之貌」等原「潗」字所兼備的優點);就是單憑《紅樓夢》已問世約四十年才由與作者不相干的後人所另創這一點,就不應該在已經真相大白的今天,還依然將其視為此書的原創文字而任其泛濫。
從這大段的引述中,不難從中窺知《紅樓夢》後來出現的各種版本,在一定程度上是已經「違背了曹雪芹原意」的了。然而,尤其讓人因為「文學失憶」而造成「約定俗成」并感到暮鼓晨鐘,猶如整瓶醍醐灌在我頂的,是接著的這段話:
然而事情的發展竟是如此的捉弄人。自《紅樓夢》面世(以1754年計)到俞校本(1963年首印)特別是新校本(1982年首印)出版的兩百餘年間,真正能夠體現其作品原貌的脂評本特別是甲戌本和庚辰本,都沒有真正得以廣泛流傳,幾乎全被以程甲、程乙為代表的各種篡改甚烈之「偽本」(周汝昌語)占據了讀者的頭腦。這樣的篡改之本,又經過如此長時間大規模的普及流傳,《紅樓夢》中許多重要情節、重要人物形象的篡改就不用說了,單是包括曹雪芹原創京語(如「潗茶」)在內的許多原汁原味的文字,也都被程甲、程乙的篡改文字(如「沏茶」之類)所取代,從而在讀者中甚至在專家學者中造成一定程度的「文學失憶」。也許,一些情節和人物形象上的「失憶」,尚可通過像新校本這樣更接近原著的脂評本來重新占領讀者而得以恢復。然而,一些長期以假亂真到深入人心地步的特定詞語,卻會因約定俗成法則的制約而難以改變。這裡面較典型的事例之一,便是「沏茶」這個新詞的被「調包」。其明顯後果,便是在目前出版的各種大型字詞典中(包括《辭源》、《辭海》、《漢語大字典》等在內),凡注明了「沏」字可以用於「沏茶」這個派生出來的新音新義的來源出處者,皆首先引證《紅樓夢》;而所舉例句,又全都步新版《辭源》之後塵(舊版《辭源》「沏」字無此音此義),單單挑出第二十六回的一句話:「紫鵑,把你們的好茶沏碗我喝。」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此回的這句話,又恰恰衹有對原著動了更大手術的程乙本及其校印之本才用了京語;在現存所有的脂評本裡,甚至在程偉元最早印行的程甲本裡,這句話都清一色地寫作:「紫鵑,把你們的好茶倒碗我吃。」是地道的南方聲口(因為作者當初生活的家庭環境,原本就是南北口音混雜,所以書中人物的語言便常有這樣的情形出現。)你看,以探求字詞淵源為要義的《辭源》,竟帶頭將一部名著中恰巧被後人篡改得面目全非的一句話,當作一個本來就和該原著完全無關的新詞新義的淵源出處,是不是有點太過離譜了呢?
所謂「權威」,有時也不盡可靠。其實,關於「約定俗成」,并不衹限於以上的事例。很多時候,很多事情,因為「不拘一格」,造成「陳陳相因」,因為「陳陳相因」,造成「約定俗成」,既「約定俗成」了,也就「從來如此」了。「從來如此」有什麼不對嗎?沒,沒不對,至少,它符合了大眾的意愿,符合了公理的口號,符合了民主的把戲,符合了以多凌寡的原則……稍稍不符?那么,你就會被目為不合群,被目為瘋子,被目為變態(相對於所謂「正常」)。衹是說,像這樣的「規范化」之中,究竟又符合了多少的合理性?(不,我沒要你回答,你不必回答。)
話又扯遠了,現在回來說說鄧先生。在本書中,鄧先生還考察出,原來這位署名脂硯齋的先生,是曹公的紅顏知己,曹氏每寫好一回,便讓脂姑娘評閱一回(雖然「科學論證」不足,更多時候,還屬「臆斷之詞」,但能肯定的是,此人與作者關係匪淺)。不怪乎「脂批」顯得非常重要了,因為既是紅顏知己,對於作者,定然非常相熟,而一般小說家寫小說時均是以自己或周遭的人事物的經驗為素材的,自然而然,脂評就能夠揭穿小說內容背後的隱喻了。若再將各本脂批作深一層次的探究的話,甚至也能考察得出其中「隱喻的流變」也不定,呵呵。
聽說,清代還有一種紅樓夢是八家評批的,以宋明理學的角度來批。聽了煞是好玩,可惜,依舊沒機會繙玩。還有戚序本、鄭藏本、蒙府本,甚至「情色」本,也還沒碰著……
2010年1月27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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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拍手,寫得好。校記清不清楚,足影響對作者了解,南北語言、滿漢文化差異甚大,好不好關鍵就是一疊今人不太願意讀的校字。
雨先生,
嗯嗯,受教。聽說,百衲本二十四史之所以負有盛名也是因為張元濟先生的校勘夠好的緣故;又聽說,中華點校本也是以它為本,衹是說,在這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裡,對一般人而言,校勘記難免還是會有『不忍卒讀』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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