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5日 星期二

亦如蔥

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程子說:“為己,欲得之於己也;為人,欲見之於人也。”又說:“古之學者為己,其終至於成物;今之學者為人,其終至於喪己。”章世純說:“古之學者為己,事歸乎實,實歸乎愜心;今之學者為人,事歸乎名,名歸乎利。”

張愛玲說:“西諺‘真事比小說還要奇怪’,因為我們不知道的內情太多,決定性因素幾乎永遠是我們不知道的,所以事情每每出人意料之外。即使是意中事,效果也往往意外。”

蔣寅說:“有一等追星族,嘴裡總是談論著最新的書,最新的學問,仿佛一部當代文化思想史就經綸於腹中。這同樣也無可非議,反正他們的目的就在於知道本身,而不在乎要知道什麽問題。不過始終讀最新的書,值此知識爆炸、信息過剩的時代,勢必疲於跟蹤熱點。也不遑一一瀏覽,只能讀讀序跋前言,好在需要的場合作談助。”

……

有句話說“傭人多自擾,古井本無波”。然而不自擾不行,無波的古井往往只是眼前所見的現象(或曰假象),沉潛在古井之下的最深處有什麽是永遠難以探知的。睜開的眼睛最能蒙蔽一個人,眼見為實云云,那實在只是為自己所受的蒙蔽而造出來的無知藉口。眼前所見,往往不實。因為真相絕對不會只有一個,每個人所見的真相,其實只是相對,有多少人見過,就有多少個真相。如果不相信歷史,不相信眼前所見,就只好相信自己。雖然,自己也未必可信。
落草至今,究竟學了什麽。以前無知——現在也不會有知到哪裡——盛氣淩人地主張此主張彼,不該這不該那。至今,方覺得,似是而非,實非而是。然而,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是非不願辨,卻必須辨。當以為今是而昨非,到了明天、後天,才發現又是自以為是,又是非……結果,今日之我打了昨日之我一記響亮的巴掌。莊周夢見蝴蝶,他卻以為蝴蝶在夢他——現實與夢境都分不清了,是非如何辨。
還不如含混度日,昨日之我和今日之我握握手,排排坐,什麽也別想,什麽也別辨,安安樂樂度日,順順心心俟候,不也是好?鴻毛還是泰山,誰管!

……

把我從前所學,如灰,在空氣中煙化。
——這是善於自現的年代。
把我從前所作,如花,在沃土中塵化。
——這是人云亦云的潮流。
把我從前所想,如雪,在熱光中溶化。
——這是亦步亦趨的結果。
把我從前所知,如月,在夜空中淡化。
——這是自以為是的餘響。
把我從前所言,如石,在懸崖邊風化。
——這是言難盡意的社會。
把我從前所聞,如火,在洪水中散化。
——這是眾聲喧嘩的時代。
把我從前所見,如音,在宇宙中絕化。
——這是目眩神迷的俗世。
把我從前所記,如水,在烈日中蒸化。
——這是價值重構的時刻。

8 則留言:

-siewchoon- 提到...

學術引導政治的時代,也許再也回不來了。。

目下也只能做得一分是一分了。

共勉

風漸涼 提到...

秀春君,

現在是政客引導學術的全盛時代。

目下,做五分,所得,一分也未必。

不過,還是謝謝。

雨且熱 提到...

一句話,人生識字糊塗始。

又,蔣寅這話說得有夠切合我當下的思考:

「有一等追星族,嘴裡總是談論著最新的書,最新的學問,仿佛一部當代文化思想史就經綸於腹中。這同樣也無可非議,反正他們的目的就在於知道本身,而不在乎要知道什麽問題。不過始終讀最新的書,值此知識爆炸、信息過剩的時代,勢必疲於跟蹤熱點。也不遑一一瀏覽,只能讀讀序跋前言,好在需要的場合作談助。」

萬勿淪為追星族,警惕正好。

風漸涼 提到...

雨先生,

今天再讀《文史通義·博約篇》,敘及當時儒者很以一物不知深為羞恥,然而其實卻是“不知學問之為己而騖博以炫人”,并認為纂輯不算學問,不過是一種沽名釣譽以待人問的手段。
這種情形,和今天“只能讀讀序跋前言,好在需要的場合作談助”的追星族相看,還真是不謀而合。能否“自得”已不重要,也不再必要,只要能夠在各個場合,得到他人的羡慕和驚歎,也就“得”了。
所以新興崛起的“文化教父”啊、“藏書家”啊,就很受不少今天的“文藝青年”們青睞,他們正是沖著“教父”博學這一點,而奉為偶像,癡心迷愛。只差還沒供上神檯,日夜膜拜。一旦“文化教父”被批評,青年們立刻氣得扎扎跳,滿心不值,滿臉憤氣,將所有批評者一概貶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不識“教父”的偉大,簡直成了“教父”變相的“衛道家”。
我說蔣寅少岩兩位先生,你們所寫所敘所思所辯,還真是切中時代的要害,我也不得不折服了……

雨且熱 提到...

每個人都有局限,這是要認清的。大凡透過媒體發聲,都要打折,因爲很難想像裏頭沒有媒體烘托的效果,尤其兩岸四地開通後,這情況是很明顯的。(我不停逼人去報館,難道貪口爽?)這些天女散花式的派頭,別同我說是國外媒體cnn、半島電視台Al Jazeera稱呼炒作的,難不成他們歪歪斜斜念出wen hua jiao fu。據我閱讀所及,媒體未走向娛樂化時,劉以鬯是有給人稱爲教父的,但似乎知者甚少。其實還不就是《水滸傳》的教訓?「打虎英雄」是怎麽來著?錯也就認了,僅此。許驥有篇談賣紙團(http://www.douban.com/note/54713187/),生動的描寫,可以正面看反面看。

錢鍾書【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我們看余英時、夏志清回憶錢鍾書,就知道他爲人如何低調澹薄,才得以終其天年。孔子上神台、清代程朱幽靈上台、二十世紀魯迅升天、毛澤東變【黃】帝,現在更要注意事件產生背後的文化場。反正知道這是熱癥也就罷了。與我們何嘗有一點關係?不過是作為人板,我們每一步不得不小心翼翼。

任何文章都看,任何人都不是圖騰,真要褻瀆神靈,那他就不能寫作了,一是不立文字,二是神授天書,兩者都不是,那就是平凡不過的人。現在或者我說的話不中聽,以後有新偶像上台,那時再來撫今追昔,亦未為遲也。

風漸涼 提到...

雨先生,

武松之所以成為打虎英雄,還真真是一場美麗的誤會。只是當時社會沒今天複雜媒體沒今天發達,所以也就沒人站出來指摘他的這一英雄稱號從何而來、擔不擔當得起。畢竟美譽人人愛,既然沒人點出,那就認了也無妨——錯,也就認了。即使當時有人問了,他大不了也就以一句喝酒惹的禍來了事。

這正像今天某位道長的情境,如果沒人質問“文化教父”,他們大概是非常樂意於繼續以教父稱呼,反正,是錯,也就認了。這很像淮南王的一人得道雞犬昇天。道長得道,變身教父後,信徒們也就紛紛一起昇天,與有榮焉。還當真是你快樂所以我快樂。反而,一旦被人指摘了,信徒們紛紛拿槍執棒,把批評道長的人紛紛視為其心必異的非我族類。這真是同生共死,甘苦與當。

“現在更要注意事件產生背後的文化場”,這句話,深深贊同。正如大陸捧魯迅貶胡適,台灣貶魯迅捧胡適,離開當時境域而僅從字裡行間、口耳相傳就下斷論的話,所得的必然偏頗,這叫人云亦云的妄論。如此的處理方式,不過是讓事實與真相漸行漸遠,到最後沒有交界的一天。

這讓我想起佛陀說過的瞎子摸象的故事。在經過一番的摸象後,眾人爭論不休各持己見,認定只有自己的判斷才正確,其餘議論都是謬說。我在想,這群瞎子大概是連耳朵都聾了,如果不聾,幹嗎就聽不進別人的議論,如果能心平氣和地聽聽別人怎麼說,再加以歸納的話,所得的,總比只持一說更貼近真相。正如同今天的大師學者、文藝青年,大家往往只專注於事件的某一細節,并由此而推導出奢想涵蓋全部事實真相的“一家之結論”。殊不知,這世上并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套說辭。

不管在任何場合,人們很容易凸顯自己的觀念和價值。而人類更只是見其所願見者,由此而將與現實模型不相符合者通通過濾。這種行為,不啻是為自己塑造一種自以為是自我感覺良好的美好假象,深墜其中,到最後也就只剩滅亡一途。

佛陀所以說了瞎子摸象的故事,最大的教訓大概是要警戒我們,避免大眾陷入文化盲點的困境。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種中華傳統留下來的糟粕,要不得;而追捧偶像,盲目崇拜,這種行為,更是可怕。

雨且熱 提到...

讀了回應,我也只剩一口氣,借陳寅恪先生秘方:

天賦迂腐自聖狂,
讀書不肯爲人忙。
平生所學寧堪贈,
獨此區區是秘方。

「讀書不肯爲人忙」,學是爲己不是爲人,何況去爲蕓蕓只有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的今人忙。

風漸涼 提到...

雨先生,

朱子也說:“讀書是自讀書,為學是自家為學,不干別人一啩事,別人助自家不得。若只是要人道好,要求人知,便是為人,非為己也。”

至於何以肯為“只有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的今人忙”,大概是因為那個“今人”如今已經成了神——媒體捧出來的神,如君如父,如爹如娘,爹娘被人攻擊,做孩子的,豈能袖手旁觀,這是動物世界裡的自然本能,也是傳統倫理所極力倡導的偉大精神,還當真是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君父有難孩子擔當。雖然,到最後不過白忙一場,卻也甘心命抵。

有句話,好像是張愛玲說的:“二十以下,你相信偶像劇,那就算了。二十以上,你還相信偶像劇,那就完了。”把文中的“劇”刪掉,義含,大概也沒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