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4日 星期二

溫情而哀忿的同理心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的早晨,我在北京海甸區的友誼賓館裡頭睡覺。電話響,太太聽,回來告訴我天安門開了槍,殺了人。我穿上衣服,騎自行車到附近的人民大學的大前門去。那裡學生設了廣播站,從市區各方回來的同學一個一個上臺說他們所看見過的事情:

「長安街上我看見了坦克車軋死七八個堵路的老百姓。」
「木犀地那裡開槍殺了許多人,包括孩子。」
「歷史博物館旁邊突然掃射,有人倒在街上,一會兒有幾個人回去幫那些倒了的人,突然又來一次掃射,回去的人也倒在街上。」

這種故事不斷地來,說故事的人有的已經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大聲哭著嚷;有的用很低的聲音,幾乎沒有嗓子,切齒痛恨。看到這種場合,聽到這種故事,不能不受很深的感動。我看了看周圍跟我一塊兒聽的人們。除了年輕學生以外,也有年紀大的人。有許多人很顯然不是知識分子。對面雙榆樹的鋪子裡的人出來了,馬路上開卡車的司機也停下來了。進城賣菜的農民也過來了。我也注意到,我不是唯一的外國人。有幾個法國學生,兩個非洲學生。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切本來很不同的、在日常生活裡頭對各種問題會有很多不同看法的人們,那天,在那種特殊的情況之下,都顯得出非常相同的「良心反應」。我看到一個中國農民,他看到我的眼睛;我再看到一個法國學生,他也看到我。幾個人的眼神兒都是一樣的。我不認識那位農民,也不認識那位法國人。但那天我們都覺得親切。不需要說話,也不知道話怎麼說,但就覺得親切。
——節錄自Perry Link(林培瑞),〈人權的普遍性〉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