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4日 星期五

拒絕遺忘





魯迅有一名篇,篇名〈淡淡的血痕中〉,副題「紀念幾個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文章劈頭就說:「目前的造物主,還是一個怯弱者。他暗暗地使天地變異,卻不敢毀滅一個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卻不敢長存一切屍體;暗暗地使人類流血,卻不敢使血色永遠鮮穠;暗暗地使人類受苦,卻不敢使人類永遠記得。」這是他爲了紀念那些在1926年3月18日和平請願卻慘死在段祺瑞流血鎮壓之下的民眾而寫的紀念文字。

這世上有沒有造物主,人言言殊。死者死了會否去到造物主跟前,也人言言殊。然而,我是大抵懷疑的。假使真有造物主,對於馬來西亞最近發生的慘案,祂老人家怎麼就不作聲。看來,唯有生者能夠紀念死者,死者的死,與造物主大抵是不相干的。

為此,帶著一點「拒絕遺忘」的念想,寫下這微不足道的文字,借此提醒以後的自己,他朝所獲得的安詳與融洽,乃是建立在多少人的血汗——生的、死的、哭的、怒的——之上。那些在不公體制下犧牲了的人們,只要一看現場所拍的照片,一幕幕的慘像,比之《玉曆寶鈔》所展示的地獄酷刑圖還要殘酷幾十倍,是要讓人深感錐心的。

但是,我們卻不得不看。


古甘(Kugan Ananthan,1987年—2009年1月20日),男,享年22。
2009年1月15日,古甘因涉嫌參與盜車案件而遭警方逮捕。五天後(1月20日),在雪蘭莪的首邦大班USJ8警局扣留所內離奇斃命。屍體背部、手腕以及頸項發現多處深淺不一的瘀傷、血痕。

趙明福(1979年—2009年7月16日),男,享年30。
2009年7月15日,趙明福被馬來西亞反貪污委員會以證人身份帶到反貪局協助調查一宗選區撥款事件。隔天下午,原打算在7月17日與身懷六甲的未婚妻到註冊局註冊結婚的趙明福,卻發現他在反貪局辦公樓隔鄰的五樓屋頂,橫陳斃命,官方說法是跳樓自盡。他的屍身,除了頸部和身體有傷痕,腳踝、肛門亦有疑遭尖物穿刺的痕跡。

達門登(N. Dharmendran,1982年—2013年5月21日[?]),男,享年31。
達門登因涉及一場毆鬥,前往富都警察局報案,卻在5月11日被警方扣留,從此一去不回。直到5月21日延扣期滿為止,警方通知家屬他已經在扣留所死亡。家屬在遺體發現明顯的虐待痕跡:背部留有多處鞭痕,雙耳、雙腳腳踝發現訂書釘,死因疑為受到鈍器狠毆所致。某人權律師稱,這是自2009年古甘案後,所看過最嚴重的扣留所死亡事件。然而,是不是最嚴重,已經沒關係了。因為命沒了,就是沒了。

姆魯甘(K. Murugan,1976年—2013年5月5日[?]),男,享年37。
在朋友的介紹下,姆魯甘在第十三屆大選期間(4月18日—5月5日)擔任一位公正黨候選人的助選保安人員。擔任保安人員第五天,便接獲電話及電郵恐嚇,要姆魯甘離開該候選人,否則將遭不測。無所畏懼的姆魯甘自然是不予理會。奈何,5月1日深夜從家裡出門,自此一去不返。直到5月5日傍晚時分,他的屍身在廢礦湖裡被發現。鐵絲網緊緊捆著雙手雙腳,同時綁著重達52公斤的金屬,身上多處瘀傷,初步調查說明死因乃由於頭部遭受重擊。這是五年前三〇八反風吹起後繼趙明福後第二宗政治殺害事件。

涂亚眉(1941年—),女,現年72。
爲了爭取關閉萊納斯稀土廠與武吉公滿金礦停止山埃采金,4月26日開始絕食,以示抗爭,至今(5月24日)已29日。5月20日,前往國家皇宮,向國家元首上書求助,要求陛下介入指示政府關閉萊納斯稀土廠。奈何,面對一個空蕩蕩的象徵體,涂阿嬤的上書,到底只能付諸東流。然而,她的堅持與努力,讓更多冷感的人,因此變得更有溫度。

(這裡謹向涂阿嬤以及昨早被控煽動推翻偽政權的阿當阿里遙遙致敬。)


以上發生的一連串事件,滿溢著悲慘、死亡、哀愍、殘酷,令人無法正視。稍一斜視,如千斤石般的沉重感就會直擊胸口。

正當以為自己快能消化前一宗悲絕人寰的慘象時,「嘭」一聲,又有另一宗命案發生了。究竟還需要經過多少忍耐,這種不合理的行為才會停止?抑或必須等到所有人的感官神經都麻木了,能夠從口中淡淡說出「哦,又有人死了」幾成公式化的語句時,才甘願罷休?

無奈,這社會還是存在一些「青青菜菜」的人,對這些慘像大抵視若無睹,以為不值一哂,反正事不關己,日出日落,生活照過。我曾經也是「青菜黨」,以為凡事不必太較真,只要「別惹事」、「過得去」、「差不多」,儘量讓自己沉浸在自以為美好的偽舒適環境裡,就得了。因為,「把眼光從犧牲者身上轉開,當然是比較輕鬆的選擇。不讓這些事情惡狠狠地打斷我們的工作、我們的夢想、我們的希望,當然也是比較容易的事情。畢竟,捲入別人的痛苦與絕望之中,總是讓人覺得不自在、覺得麻煩」。但是,這畢竟是自私的。自私,表示著變相地在默許不合理事件的發生,滋長卑鄙行為的蔓延,因而不知不覺地與敵人站在同一陣線,到最後,讓它吞噬了也懵然不知。


昨晚,和大學幾個友人群組聊天,說及這幾天發生的慘像,H君說:「2013有今天,我覺得都是我們這一輩的錯,那責任我們擺脫不掉。醒得太晚,知識不夠,參與不夠,顧慮太多,溫室習性太深重。這是我對我自己的批判,我的情緒快過我的判斷,無力感就出來了。今天發生的這些事,我看那面書牆,轉發我愛你你愛我的、轉發美食大餐的、轉發感恩生活舒適美好的、旅行遊樂的、愛情故事短片的、偶像演唱會的、叫賣美容產品的,覺得又可悲又可恨,悲的是那些都是我的朋友,恨的是這樣的一群每一代都有,而且占大部份,甚至我自己也是一份子,脫不了干係。情緒很多,開始覺得好像做什麽都沒有用,知道這樣想是不對的,但我確實是已經這麼想了,念頭是最誠實的。」

我能理解H君的無力感,畢竟死亡是很沉重的。然而,死者雖然已經死了,但若還不能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是真的死了。我記得一位先覺者說過,一個真的人,敢於直面慘澹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因為,這不是一件事的結束,只是一件事的開始。倘若看到犧牲的鮮血而遁入虛無,這是要中了當權者的計的。就讓這股恨意、這股悲憤、這股念頭,化為勇敢、努力、擔當的動力。最起碼,儘量影響身邊每一個人,提高對時事的關注,來直面日益魔化的納偽政權。


1969年5月13日,爲了己身的利益,偽首相之父發動了一場「種族暴亂」,以先輩的鮮血,延續英人分而治之的政策,深刻劃下三大族群之間的「種族」界限。當時流下的血,如今已經風乾,在父輩的心裡,留下難以磨滅的印痕。在這淡淡的血痕中,有人已經走出來,有人還沒走出。

寫到這裡,我聳聳肩,站立起來,離開電腦桌,走到窗邊,看看窗外,夏風在一地慘白的月色之間呼嘯悲鳴,心裡不禁感到一陣冰涼。我悲哀於自己如今身在國外,悲哀於自己只能透過電腦關注家園動態,悲哀於自己知識的貧乏而不能作出更有力的批判。只好走出讀書間,到紀念碑眺望台看看,希望站在最遼闊處,眺望南方一霧慘澹的馬來半島。隱隱中,似乎看到那些妖怪們在暗夜中共舞。但是,光明總是要來的。正如黑夜之後的亮白,必然光臨大地,妖怪想遮也遮不住。

謹希望,在紀念佛陀誕生、成道、涅槃這一日,帶著深沉的悲憤與無盡的希望,走向自由與和平的有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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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遺:
公正黨助理離奇斃命1個月,家屬恫言前往武吉阿曼抗議
喊冤成為姆魯甘命案通緝犯,前同事赴警局報案反被逮捕
三萬黑衣人力促選委會總辭,青年軍恫言施壓不成不拔營
國會大廈外手持布條含淚請願,姆魯甘母親要特委會徹查命案
促勿政治化或渲染姆魯甘案,霹總警長指已扣十二人協查
姆魯甘命案逾年沈冤未雪,挺明福運動抨擊警方無能
上诉庭推翻明福悬案裁决!法官判反贪会官员涉及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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