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8日 星期二

鐵杵漢奸?——讀《今生今世》衍感


我生在「番邦」,非生在擁有五千年文化底蘊的泱泱中國。雖然經過文革後,似乎已經無可奈何花落去,一切往事盡在不堪回首月明中,但對於那裡的中文系生,或者應該說是中國語言文學系生,我一直抱著非常敬畏的態度,私底下一直認為他們的程度他們的底子絕非我這「番邦」之流者所能稍稍比擬,所以我也一直不敢在人前以自己為意,不敢以為自己多碰了幾張紙,便高屋建瓴指點江山四處嗆聲,因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更何況那人外之人我是那么的難以企及。

孔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智)也。三國時的杜恕進一步說,君子心有所定,計有所守,智不務多,務行其所知,行不務多,務審其所由。安之若性,行之如不及。我說,別在還未讀完一本書之前,稍稍聽了誰誰的紹介後,便大言不慚地好為人師,不知道并不可恥,不知道裝知道,那才可恥!——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時不言而百姓期焉。此之謂也。

以上所言,似乎和胡蘭成和今生今世沒什麼相干。——是的我又發無謂的牢騷了。

先前,看了被人稱為漢奸的人的書——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此人便是張愛玲曾經的姘頭。據說這一年來因為一本《小團圓》,吹起了他的熱,而我也不能免俗——是的,我正是因為《小團圓》所以才下定決心要讀他的。很多人都是因為張愛玲的干系所以才知道胡蘭成,而我之知道胡蘭成,倒是因為老師的干系。遠流版的《今生今世》,書腰打的名堂便是「多情、寡情、處處留情,看胡蘭成自我剖析情歸何處。買一送一:附贈價值240元之《說不盡的張愛玲》!買胡蘭成送張愛玲——史上唯一詳載張愛玲與胡蘭成情感始末的海內孤本!」——果然是因為張愛玲所以才終於於今天的文壇有立錐之地?不過若撇開政治立場不談,新儒家代表唐君毅梁簌溟倒是非常賞識他。

說起新儒家,我想起如今有不少人自命儒家。衹不知自上回這類人讓新加坡來的一位教授當眾不點名地批評後,這類人還有沒有大言不慚地自命儒家?原來自命儒家者衹是個善吹捧善阿諛的人類?弄得那位研究儒家多年卻不以儒家自命的教授周身不適,還好沒因此拂袖而去不上臺演講。但是話說回來,撇開這些因素不談,這類人還是令人崇敬非常的。

說起這本書,在三年前便已經有它了——友人從臺灣帶回來給我。一拿到,讀完序,進入正文的第一頁第一句——「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我鄉下映山紅花是樵夫………………」天,好睏。幾次拿起來,要讀它,最後還是一個結果——讓他的桃花給催眠了。而今天,自覺比三年前的自己有了一點長進,且又因為立意要讀懂《小團圓》的關係,闖過了催眠關,一字一字念下去,也終於念完。

其實啊,衹要讓我知道他是個能才,留下的著述是何如的為學林俊彥所愛,那么,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便會「屁顛屁顛」地去追捧他了。對於我這種人,有人一定感到不屑——因為「迷信大師」的緣故;至於孔子,在他老人家眼裡,我一定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鄉愿」。其實也沒甚么,暗自以為,如果要長進,哪怕衹是那么一點點,就無可避免的須向大師取經,就算不了解裡頭經文,也照舊追捧,總有機會「茅塞頓開」的。要知,當今很多著名小說家,其所私淑的,也都是大師。

讀今生今世,字里行間,胡氏對共產黨不敬的字眼,時不時都會蹦進眼簾,如有一次他敘述小時候媽媽喚他到外頭買醬油時,買了後,「小孩生怕潑翻,眼睛望牢碗裡,一步一盪,好不危險,到得家門,已盪翻得所剩無幾,母親趕快過來接了,笑叱道,『你要眼睛看路,不可望牢碗裡』。至今想起,我總要看不起共產黨的渾身緊張,眼睛望牢政權,越是這樣,越要打翻」。但是今天的歷史說明了一切。

所以聽說這本書的中國版,是已經被刪過節、凈過身的了。他討厭共產黨,無可厚非,畢竟他親身經歷那時代的風起雲涌。我不解的是,何以身邊也似乎存在著這樣的人類?是因為在臺灣留過學的關係?受寶島風氣的洗禮,成為忠實的「仇共分子」?沒在那兒留過學的呢?曾經遭受從前的馬共慘無人道的凌辱戲虐?所以才會談紅色變?所以才極盡攻訐之能事?一九四九年共產黨之所以能建國,在我看來,套用一句老話,也不過是「天命所歸」。其時的國民黨,已經是日暮夕陽,難有作為的了。頹靡腐朽,各謀私利,因此紅軍一至,便順理成章地掃蕩了裊裊繚繞的「烏煙瘴氣」。毛澤東的貢獻,實在不應因文革而全部泯滅,雖然我在看文革史時,也一度非常憎惡這個「大魔頭」(四人幫?),吳宓、巴金、王實味、胡風、老舍、陳寅恪等學人所遭受的不人道際遇,以及郭沫若的看風轉舵、馮友蘭以及季羨林的獻媚逢迎、胡適兒子的公開批斗他老子,知道後若不感到憤慨心慟,那還真是「天地不仁」了。但,要評價一個歷史人物,總歸是必須跳出情感好惡的框框,如此才能更逼近歷史所謂的客觀。而且,如果真要一直抱著厭惡的眼光來看待共產黨,那么,中國自古便已經存在許多不合理的事情了的,要追溯,可遠著呢。看看比文革較早一點的事件好了——南京大屠殺,又不見那些「仇共分子」對日本人也同樣反感?(今天的寶島受西化後的東瀛文化影響頗深)還不是照樣買Sony Erricsson、Nikon、Canon?噢,諸位千萬別誤會,我這裡并沒有煽動民族情緒的意思,我衹是針對一些人類對一些事件有失偏頗的評判與盲目狹隘的反感而發言罷了。

套用《海角七號》裡的名言,「時代的宿命,是時代的罪過」。


上一代恩怨不延及下一代,這是中國古訓,飽讀聖賢書的敦厚君子,想必一定是明白這層道理,更何況那所謂「上一代」和自己并沒太大干系,人家批斗或獻媚,干卿底事?何必在表面上一直擺出一副金剛怒目的樣兒?偶爾菩薩低眉,命也多長幾年。毀滅了的似綠水長流,留住了的似青山還在,頂多,不就把這些悠悠往事當作漁樵閑話,如此不是更順心適意嗎。總之就是,不因人因事而廢言。

話說回來,胡蘭成便是在日本寫的《今生今世》。

總覺得胡蘭成對世上的萬事萬物都非常淡漠。這裡所說的「淡漠」,不是說對身邊人事物不著緊,字里行間,依然能夠瞧著他的關心的,很多事情都寫得那么細致入微,然而,「細致入微」,卻又不是「戀戀紅塵」的細致入微,而更像是站在三界之外觀照萬物的細致入微。每每敘完一事,結尾處,筆鋒一轉,「衹覺外面天荒地老,我甚么心思亦沒有」,「當年的多少實事虛華,真心假意,好像與我已沒有關係」。借用《金剛經》的句子,便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當真把紅塵俗世都看開了(但是隱隱中還是嗅著了馬後炮的味兒)。他自己便說,「今我飄零已半生,但對小時的事亦衹有思無戀,等將來時勢太平了我亦不想回鄉下去住,惟清明回去上墳是理當」,看來多少還是有點依戀的,否則又何必上墳。不過,更多時候,他的字句,我暗自覺著的,卻是有如那含淚的遠山,白雲悠悠,仰望長空時,衹覺浮生若許?無言以對,唯有沉默。瞧他描寫他早死的原配夫人玉鳳的故往時,縱是「鐵杵漢奸」,也自有其含蓄深情的一面——「千言萬語盡在彼此心中呢喃」。

又其中一章記述胡蘭成被惠蘭中學開除,事緣他當時是校刊的英文總編輯,「校聞」一欄有一則投稿,記某同學因帳目問題而被罷免了青年會幹事職。校刊的顧問是教務主任,認為事關教會聲譽,禁止登載。胡蘭成向老師講理,老師不語,胡當老師是默許了,於是刊登。發刊之後,老師大怒,叫了他去罵,但他不服,老師以辭職向校長要挾,非要革退胡蘭成不可。胡於是退學還鄉。這段記述,讓我想起周邊發生過的一些事。有些人以厚道之名,行禁止學子發言權之實,一旦有人抒發己見,稍微不合他意,又或語氣稍微不善,他便說這些人以真理壓服事實,不夠厚道。殊不知,早在幾千年前,中國的至聖先師便已經大力提倡舉一反三鳴鼓攻之的教育理念。

人們把汪精衛政權劃為「偽政」,所以,在歷史上,汪是個奸角,因此胡蘭成擔任的便是「偽職」,自然的便是漢奸。然而,在他胡蘭成看來,「毛澤東政府亦還是偽的」。今天既定的評價,不過是囿於歷史發展定律——成者王敗者寇——的不成文規定。我本人對汪氏政權認識不多,衹知他同日本合作,但,放在今天而言,東家不合合西家,實業已無可厚非。至於汪氏的如何助紂為虐,如何殘害同胞,卻其實,不管哪個政權,亦不外如此,所不同的,其所造成的傷害以及所流的血,不過是在於自己人還是非我族類、是深淺還是多寡而已。殺一個人是殺人,殺十個人也是殺人;殺馬來人是殺人,殺華人也是殺人。卻其實,胡蘭成自己便說,「秋來春來雙燕子,話不盡滄桑興亡,那恩怨是非分明都在,卻唯見皓月流空,江山有思」。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