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5日 星期一

春蠶到死絲方盡——徐復觀談情說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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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蠶在我生命中另一個永遠不能抹掉的痕跡,是由李義山“春蠶到死絲方盡”的一句詩刻上的。這是十幾歲似懂不懂的時候所喜愛的一句詩,現當遲暮之年,依然常在無端的悵惘中無端的想起;而一想起之後,總是不知從什麽地方吹來一息淒惻的微風,使我的心情得到一兩小時的寂靜。這句《無題》詩,爲什麽對我有這樣一股永恆的魅力呢?我有時也私自嘲笑我是如此的不長進。

春蠶的絲,是從它自己的生命力中化出來的。它的生命力何以不稍停在自己的生命之中,而一定要化成一縷一縷的絲,把它吐出在自己軀殼的外面?而且一直要到把自己的生命力化完吐完為止?這真是一個生命的謎,也是一個生命的悲劇性的迷。李商隱便抓住這樣的生命悲劇性的迷,來象徵他無可奈何的愛情;而愛情的本身,對於任何人,對於任何時代,都是無可奈何的,都是迷的,都是悲劇性的,都是從自己的生命力中化出來隨風飄蕩,不可捉摸而卻又是剪不斷,理還亂,並且一直要把它化完為止的。每個人接觸到這句詩,每個人便接觸到隱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的這一部份的生命力,所以這句詩的魅力,只是每個人生命力的魅力。生命力的魅力無窮,這句詩的魅力,作為這句詩主題的春蠶的魅力,也是不盡。

一般人,容易把“愛”和“愛情”混淆在一起。其實,不僅“感情”不是“愛情”,所以再好的朋友,也只能說彼此有深厚的感情,卻不能說彼此有深厚的愛情。即使是“父子之愛”、“母子之愛”或“偉大的母愛”,若把“愛”字下面加上一個“情”字,便自然感到不很妥當。在這些地方,“愛”和“愛情”的分別是很顯然的。“愛”和“愛情”的混淆,常是來自夫妻的關係。某某夫妻的感情很好,容易誤稱為某某夫妻的“愛情”很好。其實再美滿的夫妻,也只能有“愛”,而絕不能有“愛情”。愛情與夫妻,是勢不兩立的兩種情景。夫妻一開始,愛情便死亡;繼著而來的,只是在“愛情”的屍體上所蛻變而成的一般人所說的“愛”。

愛和愛情的分別在什麽地方呢?“愛”的內容是單純的,情境是明朗的,味道是甜甜的,情意是歡笑的;並且愛是可以清楚的意識得到,而又可以把握得住的。美滿的愛,好似一篇美滿的散文;它的條理、情調,我們可以清清楚楚的說了出來的。“愛情”的內容卻經常是混沌、矛盾的,情境是如在醉中,如在夢裡,曖昧難明。使人有時覺得它是在自己生命之中,有時又覺得它是遠離生命而他去。味道是甜酸苦辣的雜拌,情意是悲歡離合的混合。人永遠不會意識到它;當你意識得到它時,它已經隨風飄去;人永遠想把它抓住,卻又永遠抓不住它,所以只有化出全部的生命力去做無窮的追逐,一直追逐到生命的天涯。因此,沒含有矛盾混亂的不是愛情,沒有甜中帶苦,笑中帶淚的不是愛情;不是如醉如夢,於不知不覺之中,拋擲出自己全部生命力的不是愛情。夫妻們剛剛接完了一個吻,立刻浮上柴米油鹽的問題,這如何可以說是愛情呢?我們原始的生命力,常常被普通所說的理智之光而弱化,而淺薄化了。只靠了愛情,才能把這種浮光掠影的理智,唾棄在一旁,讓原始的生命力和盤托出,以完成它自己。蠶的屍體是用它自己生命力所化出的絲來包裹,這比用其他任何東西來包裹更為莊嚴。人的屍體也應當用它自己生命力所化出的愛情來包裹,這才證明人性的崇高偉大。歌德爲了要表現這一點,所以才寫下一部《少年維特的煩惱》,並且因此而造成少年維特的風潮。其實,十多萬字的小說所要表達,所能表達的並沒有比這“春蠶到死絲方盡”的七個字的詩多出一點什麽。現代人的生命,被機器,被權力慾,燻染得已經僵化了。這些人,只有“撒野”,絕沒有愛情,更不能從原始生命力中流出一滴眼淚。於是春蠶的位置,只好讓人造絲、尼龍等等來代替。而現代人也是不斷的吐絲,但他們是蜘蛛吐絲,吐出來作構陷他人之用。這真是值得對照的。

錄自《徐復觀雜文補編》<春蠶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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