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3日 星期二

關於第七屆馬來西亞漢學國際研討會的一點「遺緒」

直到漢七落幕前,心裡一直有個偏見,以為馬新華人研究不應該出現在此次研討會上,還有其他似乎和傳統漢學無關的題目,也不該在這裡發表。然而出席了後,把拿到手的論文集大略一翻,原來廖文所談論的是馬新漢學發展史,因此,對於先前的偏見,似乎又有點撤銷了。衹是,再過多幾年,當馬新華人與從中國漂洋過海落地謀生的祖輩相隔愈遠後,則不知是否還適宜以漢學自稱?嚴格意義上是否應該歸入東亞研究?惟有走著瞧。至於黎紫書和王安憶,看來看去實在看不到當中和傳統漢學的關係,慢說和鄭良樹先生有何關聯了,因為廖文至少還和這次漢七的副主題——「慶祝鄭良樹教授七秩榮慶」有關。會中有一篇論文討論了關於孔子「小人」一詞的義變。當中引了《論語·陽貨》中的一章,曰:「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林老師引這句話的初衷是為了要給孔子「小人」的義變提供例句,因此,對句中的「女子」就略而不談。這很對,切合論文主題。然而,事情的發展往往在人的掌控之外。該場次結束後,一位據稱是博士的女提問者卻偏偏針對該句中的「女子」來發問。雖誇誇其談,卻不免偏閏奪正,離題千里了。問的什麽問題呢?「請問林老師,孔子爲什麽會這麼說女性?」「孔子是不是看不起女性?」「針對這一章句,可否請您指教一二?」諸如此類,阿狗阿貓的,盡是些老掉牙的問題。其實我說博士小姐,如果有注意各種《論語》注本,從宋代的朱熹到現代的李澤厚,對這一章句均給過一定關注。要方便則直接翻程樹德的《論語集解》,從何晏、黃侃到清人注疏,都有,雖然解釋不盡相同。而近幾年一位中國著名考古、簡帛學家李零寫的《喪家狗——我讀論語》(我當時拿到這本書時,也是先直接翻讀這句話),對這句話的見解,則是我認為目前最全面最持平的解釋。於此當回文鈔公,將李先生對這一章句所解的整段話鈔下,借花獻佛,一窺歷代的解經人對「女子」一詞的「義變」:「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是孔子的名言,現在受批判。「女子」,是泛稱廣大婦女同胞。「小人」,朱注以為「仆隸下人也」,並把「女子與小人」解釋為「臣妾」。有人說,男人衹是部份和曾經當奴隸,婦女卻是全部和永遠當奴隸。婦女才是原始意義上的奴隸。
現在,世界上還有兩千萬奴隸,主要是沒有人身自由的妓女和童工。據說,妓女是最早的職業工作者。
錢穆沿襲朱注,說孔子講的是「善御仆妾,亦齊家之一事」,好聽一點。似乎家是社會實驗室,女子、小人都是供國家棟樑(當然是男的)練本事的。蘇老泉(蘇洵)也說過,「治兵如御仆妾」,管好小老婆和丫鬟、下人,沒准能指揮千軍萬馬。
「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孫」,在《論語》中多讀為「遜」。《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富辰語說:「女德無極,婦怨無蹤」。杜(預)注:「婦女之志,近之則不知止足,遠之則忿怨無已。」與這段話相似。我發現,孔子對女人很有體會,比如〈顏淵〉12.10的「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就是很敏銳的觀察,他引用的《詩經》,「誠不以富,亦祗以異」,也是形容棄婦。「婦人之仁」,是拿男人當孩子疼,當然會有尋死覓活狀。
這段話挨批,是因為它包含性別歧視,女權主義者不答應,廣大婦女同志不答應。有人打圓場,說這不算性別歧視,因為他還提到小人,小人總是男的吧?但孔子說的女子是全稱,小人衹是男性的一部份,他對女子是全面否定,歧視是無法否認的。孔子那個時代,歧視婦女是理所當然,不歧視反而是咄咄怪事。比如孔門弟子,七十子也好,三千弟子也好,都是男的,女生一個也沒有,有了倒是怪事,別人會說,傷風敗俗耍流氓。別說孔子的時代,就是「五四」或民元以前,都不可能。

劉東說,孔子這麼講,沒什麼不對,因為它是「現象描述」,不是「價值判斷」,也為孔子做辯護。他說,女子、小人是不是靠君子供養?是。女子、小人是不是沒教養?是。他們是不是「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是。既然是,那不就是「難養」嗎?孔子雖有歷史局限性,但他老人家有「泛愛大同之心」、「根深蒂固的普范人本理想」,他那麼愛人,那麼愛教人,「假如孔子能活到女性已經有權平等受教育的今天,他很可能是第一個就要修正自己的『難養論』」。對現代讀者,他有一個建議,就是男的別把「孔子當時的某種『現象描述』誤解為永世不移的『價值判斷』」;女的也別「總是對孔子當年對婦女的鄙視態度表示恨恨不平」,他們與其如此,「還不如充分利用目前業已相對平等的受教育權利,以圖空前地發展女性的人格」。總之,趕緊提高自己的修養。
李澤厚有類似看法,「這章最為現代婦女所詬病。好些人寫文章來批評,好些人寫文章來辯說,其實都不必要。相反,我以為這句話相當準確地描述了婦女性格的某些特徵。對她們親密,她們有時就過分隨便,任意笑駡打鬧。而稍一疏遠,便埋怨不已。這種心理性格特徵本身無所謂好壞,衹是由性別差異產生的不同而已;應說它是心理學的某種事實,並不包含褒貶含義。至於把『小人』與婦女連在一起,這很難說有什麽道理。但此『小人』作一般人解,或作修養較差的知識份子解,亦可說通。中國傳統對婦女當然很不公平和很不合理,孔學尤然。但比歐洲中世紀基督教認婦女沒靈魂,以及大燒『女巫』之嚴重迫害等等,仍略勝一籌」。
我同意『難養論』是一種現象描述,但不同意它僅僅是一種現象描述。性別差異,不是心理問題,而是社會歷史問題。既云鄙視,自屬褒貶。這當然是價值判斷。孔子看不起婦女和小人,這事是不必為之辯解的。今人美聖,竟有把「女子」讀為「汝子」,「小人」解為「小孩」的,實在荒唐。
林老師回應了博士小姐的提問後,觀眾意猶未盡,剛好「不小心」聽到一位博士先生將此句中的「女子」解為「汝子」,真是不謀而合。

走筆至此,思緒卻又滑到另一處。先前讀佛陀的傳記時,發現一個有趣現象,或許也能為孔子這句為女權主義者所詬病的「千古名句」做點註釋。釋迦與孔子,剛好也是生於大約兩千五百年前的偉人。

原來在佛陀那個時代,對於普遍婦女,他大概也是同孔子有著一樣看法、印象的。佛陀的親娘仙逝後,他的姨母摩訶波闍波提便同他父王結婚,并擔起了照顧那時還是嬰孩的佛陀的責任。她不像小白菜的後娘,對於佛陀,可以說是盡心盡力細心呵護。後來,佛陀成道後,這位姨娘,摩訶波闍波提夫人,眼見夫君淨飯王已然駕崩,王孫羅睺羅也做了沙彌,釋迦族中的諸位王子也跟隨佛陀剃度出家,她於是要求佛陀准許她跟隨僧團如法出家。想都沒想,佛陀立即拒絕。她如是再三地請求,仍然被拒絕。為迴避姨母的糾纏,佛陀一眾人等離國到別處教化。然而摩訶波闍波提夫人並不灰心,反而集合了與她有相同想法的五百名釋迦族女眾,包括佛陀的髮妻耶輸陀羅,剃頭赤腳,遠追佛陀。這群女眾到達佛陀落腳處的時候,卻在門外徘徊,不敢進去。就在這時,佛陀十大弟子之一——阿難陀從裡邊出來,看到王后和五百人女眾,身穿比丘尼服,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他於是問:「你們是為了什麼?」摩訶波闍波提夫人回答道:「我們是爲了求道,割愛辭親,棄家遠來請求剃度,佛陀再不允許,我們就死在這裡不回去!」夫人的話,使阿難陀深深感動,他也不住地流下眼淚來,安慰她們道:「你們放心吧!我見到你們這樣,心中就非常難過。你們在此等一會,我為你們請求佛陀允許。」年輕而又富於感情的阿難陀,把五百女眾的願望,告訢佛陀,並請求佛陀可憐她們,允許她們出家。佛陀拒絕道:「我可憐她們,但為正法流傳,你去替我回絕她們吧。」阿難陀不肯去回絕,他仍向佛陀稟告道:「佛陀!如果是別人我可以去回絕,但對方是您的姨母,假如非要拒絕她不可,一定會發生不幸的後果。她們說,就是死,也不回去。」「阿難陀!僧團中是不允許女眾出家的!」「佛陀!難道佛法有男女的分別嗎?」為了替女眾求情,阿難陀在佛陀座前,真是鼓足了勇氣。「阿難陀!我的法,天上人間都一樣,我不揀別男女,就是一切眾生,我都平等看待。女眾可以和男眾一樣照我的法信仰、修持、證果,但不一定要出家,這是法則問題,不是男女平等問題。女眾出家,好像良田中生長了稗草,會傷害收穫的。」有遠見的佛陀,他的話,是有深長意義的。當然,照人情說,是應該允許女眾出家的,不過,照法理來說,兩性要共同在一起修道,那是很困難的事。智慧與情愛是背著路走的,或許有人為了情愛而棄道不修,佛陀所以不准女眾出家,也就是為了這一點。或者,佛陀認為女眾虛榮心、驕慢心比男人重,才以不允許出家給她們一個教誡。看見佛陀那麼堅決的拒絕,溫和得從不曾違背過佛陀一句話的阿難陀,他流淚頂禮說道:「佛陀!難道您忍心見她們白白的死去,不能慈悲地伸出救援之手來嗎?」佛陀感到世間上法和情有時候是不能兼顧的,佛陀更知道由於眾緣和合的關係,世間上沒有清淨常住不壞的法。佛陀沉默了一會,終於收回自己的主張,不得已地向阿難陀說道:「實在是沒有辦法,你去叫她們來吧!」佛陀的慈命一出,阿難陀歡歡喜喜地急忙出去傳報這個喜訊,五百女眾聽了都歡喜得流出了眼淚。爲了確保比丘尼們能夠正心修行,佛陀對她們制定了對比丘的八敬法,并且必須誓守。而她們須守的戒律,比比丘們多了大概一倍,沒記錯,比丘須守250條戒律,而比丘尼須守500條,據說,這大概是因為女性生來業障比男性多,又或因為女性較男性虛榮心重、驕慢的緣故。(資料來源:星雲法師《釋迦牟尼佛傳》、《十大弟子傳》。這些記載還沒找《大愛道比丘尼經》印證,但既然是星雲法師所寫,想來應該也是有根據的。)

從佛陀初時嚴拒女子出家到最後因為拗不過阿難陀而終於妥協然而要眾女弟子恪守比男弟子更繁更多更嚴的戒律,仔細玩味佛陀對婦女採取的態度,再與李零先生所作的集釋相看,就可以大概明白個中轉折以及何以孔氏會有此千古一嘆了。


和去年相比,今年漢七的大會總結顯然是遜色得多。總結人自稱的從漢學邊緣人到漢學外行人,這句話的個中酸甜,著實讓聽眾們深深領悟。然而沒辦法,這是大會的其中一個流程,在冊子上白紙黑字地寫明了半個小時的大會總結,衹好耐著性子慢慢等時間流逝。

曾在鳳凰臺看了個節目,節目講到杜拜這個豪華的國家。其中提及,杜拜的酋長默罕默德,在一次為杜拜舉辦的世界上最大的中東旅遊展主持展開幕時,當人們以為他來到後會先來一番冗長的致辭、一場隆重的儀式,誰知他一上臺,拿把剪刀利索地剪斷繩綵後,二話不說就走下臺,和其他遊客一樣,看展覽去了——完全不要廢話。

5 則留言:

Alan 提到...

况且不予任何的看法来说话。
其中的文句,就是一种智慧的说词。也是一种智慧的作法。
倘若也以智慧来观意。一切就是这样而已。

此一时,彼一时。何必在意呢!拥有借古鉴今的意境,岂不美哉。

風漸涼 提到...

alan兄,

不知兄所言“其中的文句”,是否指的是“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一般的人大概也會贊同那是一種智慧的說辭,然而,倘真如此,卻似乎落了套——凡有關孔子,一切皆為智慧的表現。再說,在高呼男女平等的今天(雖然我們知道男女永遠無法平等。或者說,男男女女各司其職,沒有所謂平不平等),這樣子把孔子說過的話智慧化(或曰聖化?),怕會惹來一陣的不答應,嘿嘿。
男子自然不會在意,所以那天的研討會,並沒有男子舉手針對這句話中的“女子”來發問。

Alan 提到...

不敢随意评论,坦白说旨在意会而已。
就其中风兄所言,源乃后进者涂鸦而已。怕有失言之处。望谅在先。

智慧乃人之所意与所识,非文字所能尽述。

以历史为例,胜者之历史也。
其中不过阐述着当时的事件而已。而且并非全部。倘若你我为之平反,智慧者当不欲反对,非智慧者更难理解。

欲古人所言,当取其意也。
谁知孔子是否也取那个时代的古人之意呢?
取其意者,欲师天下,当藉文字,别无他法,其中的智慧,唯有藏于文底了。

有失言之处,当留言纠正,以正视听。
黄重源启

愛梅 提到...

文筆不錯。
術業有專攻!
分享本好事:《雪洞》,寫Rev. Tenzin Palmo的。
2007年,第七屆"釋迦提達國際佛教女性研討會在吉隆坡舉行,希望您沒有錯過了!不過看樣子您應該是錯過了! :)去年在越南舉行的樣子,2011年理由還會有,但不知在哪個國家。

風漸涼 提到...

重源兄,

兄客氣了。
看兄所敘,取的似乎是今文經家的路子(今文經家大概認為孔子的所作所為均包含莫測智慧,也就是所謂的“微言大義”)。
然而弟還是傾向於李零先生對這句話的說法:“孔子看不起婦女和小人,這事是不必為之辯解的。”敷衍下去的話,則弟以為,孔先生看不起就是看不起,這是時代的局限,而那句“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固然也是一種在社會裡待人處事的“智慧”,但,在弟看來,或許就僅僅是他當時的一時感慨而已,或者說,便是所見引的李零所說的孔子對女人的一種“體會”。
“還原”和“平反”大概是同義詞,但“還原”和“平反”又不盡相同。然而弟於此並非意欲“平反”,東鈔鈔西錄錄地把諸家解釋貼在這裡,并道李零的解釋是“目前最全面最持平的解釋”——之所以這麼說,便是以為李零的解釋,大概是屬於“還原”的工作了,雖然歷史似乎不太可能“還原”,而衹能“貼近”。

愛梅君,

感謝分享。
不說遠自西方Tenzin Palmo修行者(或許,因為她是個少有的遁入佛門的西方女修道家,因此特別引人注目?然而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在喜馬拉雅山,在西藏,據說,也存在著這樣的女子,衹是或許因為不是西方人的緣故,所以才沒被記者先生與小姐做口述記錄?),單衹臺灣的證嚴法師,亦已經是非常人,或者說,是“非常女子”。然而,既云“非常”,自不可同日而語。不過,還是非常感激您分享此書,有機會,或會一繙。

所以我想,孔子當時說的那句名言,當是不包括那些在性情意趣方面不同於一般女子的女子(衹是,就今天所見,在孔子生活的那個時代,又有何種“非常女子”?),並且,在那時,流傳至今并依然能在紙上讀到、碰到的“奇女子”,似乎也不多,(我這時想起的衹是妲己,不過她似乎是個反面例子,雖然我一直很懷疑以前的人次次國家動盪時都要說這是紅顏潑的禍水),而十八世紀末西方崛起的“女性主義”,在春秋戰國時,誰又會知道是什麽一回事。

原來還有這麼個研討會,我這才知道,感謝知會感謝知會,雖然可能很難再逮著機會去參加。不過,仍舊非常感謝您的這一資訊,在網絡一翻,才知道原來佛教婦女的研究已經那麼蓬勃那麼壯大了,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