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7日 星期五

淨化

《紅樓夢》有個大觀園。園中人青春少艾,嘻笑喧歡,熱鬧非常。後來,因為現實的沖擊,園中人死的死,嫁的嫁,那歡欣,終於如凋零的花,葬身冷月底下。園裡的亭榭院閣,也一夜之間,化身魂樓。斷魂的是紅杏,斷腸的是人。倘若杏花有魂,見證此由浮華墜蒼涼的過程,會否哀慟抽泣?

最近身邊發生了很多悲劇。

有時候我想,為甚麼嬰兒一落草時是「呱呱墜地」而非「嘻嘻墜地」?是因為有感於周圍的可怖所以「呱呱」?知道來到這世界後就得面對一連串的競爭以及接踵而來的悲劇所以「呱呱」?在母体裡時與世隔絕,一心一意吸收母親所供給的營養,無憂無慮安穩平和地在母親的胎內睡上九個月。然而一離開母胎後,嬰兒不再是與母親「一体」了,而是實實在在的「個體存在物」。那所發出的第一聲啼哭,便是對這人閒苦下意識的抗議與排斥。待焦躁的嬰兒尋獲母親的乳房並急急地吮吸奶水時,哺乳過後,溫順的天使般的臉孔始綻放最美麗最純真最無邪的微笑--若非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當然,如果我們的生活真能如嬰兒那麼簡單,只要「呱呱」幾聲後便可得到溫飽,那生命就不會有那麼多苦惱了。

可奈何擺在眼前的卻是殘酷的現實。

最讓人痛心疾首的是時間與身邊物的消逝。曹子健喪女時曾發出這麼一聲哀嘆:「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是啊,那如水般往東逝去再不可得的「逝者」,明明就曾經把握過,卻因為敵不過不饒人的歲月,就如此消逝,殆盡。曾有人這麼闡釋過「死」--「死亡是一切的王,青春有死,戀愛有死,友誼有死,人類有死,民族有死,文化有死,種族有死,即連此地球,此日球,亦有一日,必至於死」,催促這些「死」的是誰?是時間,同時它也在另一旁袖手旁觀,見證這一切的發生--「懷此恨其誰訴」?無人可訴。

我們,不過是妓女,而時間,是狎客。

至於那偶爾所獲的一點點快樂,終歸是日月之蝕,一世人中還是不蝕為多。

逝者如斯夫。周作人嘗言:「在悲哀中掙扎著是自然之路,這是與一切生物共同的路。」造物主悶,於是造了我們,耍儘人閒猴戲,供祂解悶。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將我們安置在桃花園時,祂栽了一棵桃花,並警告我們,若生了桃果,絕對不能吃!「吃者必死無疑!」奈何人是好奇心忒重的生命體。在蟲兄的誘導之下,我們最終還是將那鮮豔光彩的桃果給吞了。咦?沒死叻……卻因此生智慧,辨黑白,明是非,知羞恥。從此悲劇人生,多災多難,流血流汗,方得一餐溫飽--又是另外一種的「若非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了。

其實也怨不得蟲兄,在這世上每個人所做的每一件事,最後的選擇權都在於自己。所以聽說蛇原本是有腳的,為了懲罰它的誘導,卻被造物主捨去了。這,是有點不公平的。

張愛玲把生命比喻成一襲華美卻爬滿了蚤子的袍。我想,有蚤子作伴,還會有癢的感覺,尚非虛得盡。可蚤子總有湮滅的一天,屆時又是對影獨酌的了。其實也沒相干,從小,對於生命,我均認為--死了就死了,不會羽化成仙,不會墮落成鬼,而輪迴之說,也不過是唬弄一些對人閒有強烈貪生慾的人的一種安慰。如果你問我是否有天堂的存在,我會說沒有。但如果是母親問我,我想我會說有。後來,有位朋友說,這想法消極,是悲觀的,要糾正。而後接觸的佛祖,靠近的耶穌,祂們的救苦救難,也仍未能將自己從這所謂深淵裡,給拔出來。周作人謂:「能夠相信宗教或主義,能夠作夢,乃是不可多得的幸福的性質,不是人人所能獲得。」原來信仰也和造夢一樣,都講求緣分。

也罷。當曲終人散,只留下自己孤身一人時,「在滿積著夢的灰塵中抽煙,沉想著凋殘了的音樂」,「自己悲哀和為別人悲哀是同樣的事,雖然自己的夢是和別人的不同,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過眼淚,而從外邊,寂靜是悄悄地進來」,死神也正步步地逼近--歡迎光臨。

人事已窮天更遠,只餘未死一悲歌。

生命,是既虛華又悲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