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4日 星期三

無形的坦克

孟浪主編:《六四詩選》

據聞,余杰的書,在島內各大出版社——不管是有意到對岸開拓事業的、抑或心裡認定服貿會簽署的、乃至以為這座島嶼的“被回歸”之日即在眉梢的——有諸多顧慮的情況下,大抵都謝絕出版。

同樣是據聞,上個月初由黑眼睛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出版的《六四詩選》,亦遭遇了同樣的對待。在動念出版這本集子時,現居香港的孟浪聯絡了鴻鴻,同他說起這個想法,並希望由黑眼睛來出版這本詩集。鴻鴻聽後,直說好,但若從現實層面來考量——比如行銷、成本、人力等,他建議先找其他資金比較雄厚的出版社來出,如若都找不著,他再代為出版。

奈何,在尋訪過程中,這本集子一一被拒,即便是《六四詩選》裡入選擁有一家出版社的詩人,也同樣拒絕了。站在拒絕者的立場考量,似乎亦無可厚非。倘若你真的有意到同文同種的對岸拓展事業藍圖,在你長長的出版名單上,出現這麼一本能夠讓赤黨神經抽蓄的書目,你想你版圖的足跡還能在那麼廣袤的土地暢行無阻嗎?然而我也由此確定,文從來不比妓高尚,不管是精神上或肉體上,文與妓更多時候是相互交織,兩位一體。

在資本主義高度巨大化的今天,小書店舉步維艱地慘澹經營,書市紛紛為連鎖書店吞併,把賣書視作一種純粹的經濟活動——利益最大化,這原已是個大劫難,而今因為政治禁忌而再多了一層出版的屏障,不啻是雪上加霜。想起有人說,以營業為目的的書店所出的東西,因為怕遭殃,就竭力選些不關痛癢的文章。因此,再多的出版物,其實等於空虛。原來,不必等到兩岸服貿簽署,二十五年前碾死了無數生命的坦克早就潛移默化地規訓著二十五年後的這些出版業者,暗中威逼他們自我審查,自我閹割,乖乖當起無聲的順民。自由的空氣如此稀薄,經不起大炮的一響,便煙消雲散。話又說回來,爲了溫飽,絕大部份的人大概也都會這樣吧。放著眼前的利益不逐,實在有違生物本能的發展。畢竟,連大多數高等教育機構都已經市場化的今天,還有什麽是不可以的?

日前閱讀野夫的《鄉關何處》,其中一篇回憶他大伯在國民黨專政期間的革命與愛情時,寫道:
在當年,這些人都是國家的讀書種子,是人中龍鳳,他們為何會選擇起誓,要去從事一件確實違背當時政府法律的危險事業呢?那麽多的才子才女要去造反革命,他們並非熱衷於殺人越貨的人啊?若干年後,我和大伯漫步於珞珈山的密林草徑中時,我向大伯提出了這一疑問。他苦笑著告訴我——人除開生命本能之外,還有更高的精神本能,這種本能就是追求自由。西哲說:不自由,毋寧死;講的就是精神自由的價值大於生存。我們那一代人,許多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而蔣介石從孫中山那裡繼承而來的國家體制,是違背現代憲政的“三一律”——一個領袖,一個主義,一個政黨。當基本的人權都要被這個政府所鉗制時,如果有另外一個黨打出“要自由民主,要結社言論自由”的口號時,你說它能不吸引我們這些愛國憂民而又輕身躁進企圖改造社會的理想青年嗎?無數優秀的先驅真正為此理念拋了頭顱。
自由和民主這一對詞彙,的確很迷人。現代的政治文明,即便是專制的、極權的、寡頭的,也不能公然否決它們。然而兩千年前流傳下來的這句話,“衣食足而知榮辱,倉稟實而知禮節”,古典名句的現代詮釋,便是“獨不獨裁不是問題,民不聊生才是問題”。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陶淵明當年身體力行所追求的自我完成,是深深明白基礎的溫飽才是最切身的。所謂“道”,也就是人生最高的理想境界,倘若餓死了一切就枉然了。如今卻仿佛變成了酒足飯飽思淫欲,過於安逸的環境把追求理想社會的人性都消磨殆盡。大概,必須等到普遍所有人都吃不飽穿不暖的關鍵時刻,對所謂自由民主之理念才有追逐的可能。不過,當這一天真的來臨時,要有多少生靈因此而賠上、墊底?多少無告的眼淚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裡流淌、風乾?這些問題,則又是如今處在安逸環境中的人們所來不及理會的了。

也許,在這樣的漫漫長夜裡,僅能對著一閃一閃的流螢,舉起酒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