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22日 星期一

冰封塵埃

系刊編委組又 email又信息,使盡渾身解數,催那些還沒交稿的人趕緊交稿。截止日期一夜一夜逼近,截稿日期卻一次一次延遲,所為的,是收齊所謂一一一條好漢的稿,以便系刊順產——著實難為他們了。對於系刊的稿,老實說,我實在沒心寫沒意交。一來我認為有無我的稿皆無關痛癢,寫了不過充數,不寫也無傷大雅;二來這三年裡有很多的回憶已經一一記錄在日記裡,而回憶又是很個人的事,寫了也未必有人會看,說穿了也終歸是寫來自己老了無聊時獨自沉緬自爽而已;三來越上課到後來越覺得自己與周遭一些人越格格不入,雖然格格不入是自己的事,與人無尤,但無奈血氣方剛年少氣盛,做事又沖動沒三思,所以也著實發生了一些自己認為不愉快的事。外圓內方嗎?很慚愧的我還沒學會。陶潛有詩,「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豈不知「仙樹成灰佛塔存,紛華見盡道彌尊」,慢慢等唄。

而今為甚么又決定了寫?是為的這封信息:「同學,交感言啦求求你T.T幾句話也好只是想收錄大家的字完成最后一份報告T.T」看到這么一段意氣懇懇的字都還沒行動的話,則也實在太對不住這群人的苦心了。張愛玲說胡蘭成「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不曉得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又,朱子有詩云,「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樓」。如今曲江樓在中國的哪個地方,我不知,我所知的,系刊編委組的用意,乃在於「相思欲回首,但翻此系刊」。

實而言之,三年間,可感之人、可寫之事實在不少。每每碰著動我心魂的事兒時,幾次想立即把它們宣之於紙,奈何當下無筆可記,幾番蹉跎,加之惰懶成性,卒亦不了了之。而今,這三年來的思念、悲憤、愉悅,不時地來襲擊我的心,但仔細回想它們時,有些卻是那么的模糊,模糊了實在可惜。因此,我很想趁自己對它們還沒全然模糊、完全忘卻時,先將它們釘在我最深遂的記憶裡,再冰封起來。當這些回憶裡的人、事、物在現實中離自己漸行漸遠後,孤燈如豆,我卻還能時時撫懷,從新回味這些難得的回憶,也就是首段所說的待「自己老了無聊時獨自沉緬自爽而已」。簡單而言,便是惟恐忘卻,所以紀念。

老師對自己的恩惠,那是不消說的了,也非筆墨所能輕易形容。

記得剛入大一的自己,懵懵懂懂,頗讓林志敏老師的不歸路論嚇了一跳,但如今念完了這三年,方能真正體會他當時說出這三個字的意思,但這也衹是我的個人領悟,和他無干。不歸路不歸路,怎個不歸法呢?書越買越多,讀完的比例就相對越來越少,卻不曉回頭是岸,繼續買繼續堆,堆至如山了,也依然無可自拔地繼續買。這不是不歸路是甚么?衹是說現今想起林老師說出不歸路論的情形時,衹覺人世悠悠無盡,而又歷歷分明。

第二學期,我的組被打散了。得知T5被打散的消息後,T5同胞皆為之憤然,雖然相處不過一個學期,但在第一學期,T5組員便已經心連心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那時段曾風聞別的組員都說第五組好團結,吃飯幾乎全組人馬一起吃飯上大堂課也幾乎全組人馬霸住一個區坐在一塊兒上課)。

結果我被派到了T3。

《老子》有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也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自己適應能力超強的緣故(笑),很快的就同T3的組員有說有笑能瘋能顛了。而我作報告有個習慣,就是倘覺得合作對象合拍的話,就不想改變了(這卻又道出了自己的難以適應【矛盾】)。因此,那學期的五份報告,都衹和兩個女娃兒(我暗地叫她倆繁漪和四鳳)合作。正因此, 那段期間,同她倆結下了金蘭之交(中文系生嚴重陰盛陽衰),在學校時的出出入入幾乎如連體嬰。有幾次,當我衹和其中一人在吃午飯時,秦老師經過都會問:「怎衹你們兩個的?另一個呢?」那時候我們就是這樣的親。每個星期內也至少有一晚會茗茶,或高歌,或闊論,這真要感謝羅兄。興之所至,亦會一同出外吹風覓花香。後來繁漪對我說,有一次在路上嗅著花香,不意地想起了那段青澀歲月,我聽了憬然良久,衹覺百感交集。

奈何天意難測,隔個學期,亦即是 Y2S1,T5復組。

斜陽餘一寸,禁得幾銷魂?那時的自己也頗為此而不舍與難過一番,繼而將它們涂鴉在紙上。今再重讀那篇涂鴉時,衹覺恍如隔世。所幸這段金蘭情緣沒發生如韓信和劉邦的悲劇,衹是說T5復組後彼此的情誼急轉直下,路上碰面也僅僅點頭微笑寒暄然後說拜拜,真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雖然如此,人生一緣一會,想起當初, 和她們的友誼總算是清潔的。即使多年後再見時形同陌路,亦斷無咨嗟失悔之理,畢竟人生聚散是天意,然而一旦親過,便衹是親,即使聚散也可以不介意的。《易經》裡有這么一句話,「西南得朋,乃以類行。東北喪朋,乃終有慶」。原來早在很久以前,中國即有了這等認知,真是先見之明!

「東北喪朋」,便「西南得朋」。這一次的得朋,真讓我甘之如飴,真真是「乃終有慶」——我加入了漫延。話說T5復組後,自此始,每一份報告都與姥姥合作。我組織能力超爛,而她卻與我相反,所以每次的報告大都是她擬大綱,然後我就坐享其成,唯唯又諾諾,聽她大綱乖乖辦事(當然也有我主導的時候,但真的很少)。試想,如此的報告伙伴,抓到手了自然不會輕易放過,哈哈。姥姥是漫延新一代老闆,見我能吹幾下水,所以拉我加入「革命黨」(或許有人看到這裡就要說「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革革革命……」的了, 但管它的,哈哈),拼著大伙兒的熱血,希冀創造新一代的燦燦漫延。這段期間,還真是積極寫稿的。如今重看這些稿,衹覺可愛又可笑,稚嫩難耐,頗有「悔吾少作」之感,但是當中的黯艷繁簡以及感動涕零,也唯有當時參與這地下團體的「革命同志」們才能領略於心而已。便在此時,和她周邊死黨聯上了誼。這段誼,便可謂我人生中的第三轉捩點(第一第二分別在小學與中學)。

還記得第一屆的飆詩會吧?在張依蘋老師的大力推動與協助下,漫延請了好些馬華詩人,來到小小的PH樓,齊飆齊鬧,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乃在籌備的過程,因為正是這段過程,將彼此的心的距離給拉近。在么么檔又彈吉他又合唱,看到老師同學們經過時都上前推銷漫延產品,那些產品都好詩情畫意,有愛心空氣球,有……(呃,不好意思,目前為止,我衹記得這個>.<)大家都不顧形象地吶喊叫賣,連張依蘋老師也一起「下海」,陪我們叫賣。雖然當時覺得有點難為情,但是現在回想起來,衹覺那是無限好的夕陽。此外,為表現飆詩會籌委們的整齊與創意,大家買了件黃衣,然後由丹青妙手姥姥同學給大家繪制。想起〈子夜歌〉有說,「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當我思她們思張老師時,便將那件衣拿出來好好緬懷,意滿神足了,再好好封存。

人說苦難中的感知,遠比歡樂中的體味更刻骨銘心,但是這段歡樂時光,卻同樣讓我感覺真實可愛。以前看《紅樓夢》時,讀到林妹妹一句話,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當時年少不識愁滋味的自己,讀到這句話後很是認同,但如今我不贊同了。畢竟人生於世,多少的興廢盛衰,冷暖恩怨,不過是花落花開,歲序不言。而人世自身,不管輝煌還是黯淡,江山依然,風日無猜,你還是你,我還是我。說是這么說,但就在此時,卻忽然想起了〈子夜歌〉的另一句詩,「今夕已歡別,會合在幾時?明燈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對於其中一位因漫延而結緣的同學(我戲稱之女俠),我可真是感激。基督的知識,一開始便是傳授於她。我明白,她的不厭其煩的解答我的問題,許是把我看成一個有機會受洗的準教徒。我以前一直不敢說,趁此機會,便一并說了。對於宗教,我實在是抱著人生裡其中一門知識來看,尤其自我知道很多五四學人均對基督有很深認識時(但他們當中很多人不是信徒),對於基督(或者說對於一切宗教,但目前為止,學力未逮,衹是淺碰基督),我便不敢怠慢了(蓋《聖經》作為一本在方方面面如文學史學經濟學社會學宗教學影響歐洲甚至全世界最深的書,作為看書的人,自不應將它忽略)。在一九二〇年代中國文壇的「青年必讀書」詢問卷裡,我看到不少的學界才俊的推薦單都列出《聖經》。張愛玲看完一半的《舊約》時,便感嘆道:「以色列人這個民族真是偉大的!」然而她并未因此而成為基督徒。我想,目前為止,我的意思和他們是一樣的。

叨絮了這許久,也不過寫了幾個人,而我也暫時衹能寫這幾個人。篇幅太長的話,原本要當濫竽來充數最後卻被人投進籃,那還真是阿彌陀佛的了。

梁靜茹有首歌叫〈如果有一天〉,中學時第一次聽到便很喜歡它。「如果有一天,我們再見面,時間會不會倒退一點……」以前總想象著如果有一天,闊別已久的熟人相見了,會是一幅怎么樣的情景。然而,現在再想,幾年後積淀下來的滄海桑田,或許就如白居易詩所說的,「相看掩淚情難說,別有傷心事豈知」。

殘陽霞暉頃刻消,人情葳蕤意縈繚。
對酒暢飲惜今宵,相逢無期人飄渺。

寫於哥打巴魯中華國民型中學後門附近之友人住宅 二〇〇九年六月廿二日